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總是如同鏡面般的湖面,也隨著這細雨漸漸地迷濛起來。

在庭院裡,有個人正托著下巴,靜靜地注視著那片湖。他是藍家三胞胎之一。雖然他如同從畫中走出的人般花俏美麗,有著比弟弟藍楸瑛更優雅柔美的輪廓,卻散發著一種疏遠而令人難以靠近的氣氛。他究竟是“雪”“月”“花”中的“哪一位”,恐怕只有本人知道。

藍家三胞胎經常會各自在喜歡的地方度過自己的時間。此時他們不會互相干涉,也不會去探究對方在做什麼。他突然用指尖拾起身旁的鉛筆。

聽著雨滴聲,他好像心血來潮似地,偶爾停下手,一邊眺望著雨景,一邊往攤在石桌上的畫紙上刷刷地畫著。

不久,一副鮮豔的畫作誕生。他托著下巴,注視了那幅畫一會。

不經意地,他想起了過去的事。

他極其難得── 一年也許有一次──會畫畫,而且也不願被人知道,更不要說在作畫的時候有人來打擾。然而有一天,出現了例外。

“……那個,月哥哥,我能在你身邊嗎?我會安靜的。”

那天,像被雨淋濕的小貓一樣,十三姬一臉拘謹,無精打采地佇立在草葉的陰影下。

無論用雪月花哪個名字呼喚,他們都會回答。但實在是事出突然,他用比往常更冷淡的態度點了點頭。即使如此,十三姬也不在乎,像真正的小貓一樣無聲地走到他身邊,抱著膝直接坐在地上。那位置只要伸出手就正好能摸到十三姬的腦袋,不過他不是楸瑛,並未這樣做。

儘管他點頭後有些後悔,但這後悔也很快就消除了。十三姬沒有對哥哥在畫畫這點發表任何評論。她只是默默地抱膝,傾聽著庭院中流淌的細流及鳥鳴聲,靜靜地融入到他的氣氛中。這令他很驚訝。玉華或楸瑛都做不到這點。

那時,他做了一件平時絕對不會做的事情。他改變了正在作的畫。

不知過了多久,十三姬輕輕地開口道。

“……月哥哥,為什麼哥哥反對我和迅的婚約呢?因為和我在一起的話,迅會不幸嗎?”

第一次,他低頭看向妹妹。妹妹睜著大眼看著哥哥。和天真爛漫的楸瑛絕對性地不同,那是雙隱含著悲傷,因而比楸瑛映出更深更多的美瞳。

……他很喜歡這雙眼睛。也許,是三兄弟中最喜歡的一個。親眼目睹母親被司馬勇殘忍地殺害,弄瞎其兒子迅的一隻眼。想逃走,想忘記,想否認,在本因充斥著這些恐懼、悲痛與後悔的司馬家,十三姬卻仍舊留了下來。深邃的雙眸中存留著難以消去的傷痕,卻仍然笑著面向前方。他喜愛這份堅強。

所以,他決定不對這個妹妹撒謊。他靜靜地擱下筆。

“……不,正相反。是因為如果和迅在一起,總有一天妳會不幸的。所以我們才反對。”

十三姬的眼中閃動著困惑。即使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卻也好像有所預感的樣子。

儘管如此,妹妹還是緊緊地咬住嘴唇,用真摯的眼神仰視著他。

“……就連嘗試努力一下不行嗎?哥哥說的,我明白。我會讓迅看到過去,迅也一樣。就算這樣,如果兩個人努力去嘗試獲得幸福也不行嗎?”

對她過於坦率的瞳眸及話語,他甚至無言以對。“螢”。據說迅是這樣稱呼十三姬的。那是即使在漫漫長夜之中,也能在澄澈的水邊搜尋到,閃爍,細微的光芒。那是迅無法放棄十三姬的理由。然而,愛著那份光芒的,絕對不只有迅。

“我一直都喜歡著迅,但沒打算告訴他。因為啊,月哥哥,我也有點感覺到了。就算和我在一起迅也無法完全幸福。因為知道所以才說不出喜歡這句話啊。因為他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所以才說不出口。……迅也肯定,明白這點。他頭腦可比我聰明一百倍呢。……但是,即使如此,他還是對我說,到了十六歲就嫁給我。”

“…………”

“他說,‘雖然無法得到完整的幸福,但選擇我吧。’……我好高興。也許不像哥哥那樣一開始就得到滿分的答案,但我還是想努力一下。就算結果還是不順利,號啕大哭的那天到來,我也希望能努力說出‘選擇迅我不後悔’這樣的話。”

和努力沒有關係的不幸有很多。但他並沒有說出口。十三姬自己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嘆了口氣,他俯下長長的睫毛。其實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儘管如此還是反對。不希望妹妹變得更不幸,就算無視妹妹的意願也好。可是。

“……我知道了。那麼,妳就試試看吧。雪和花,我會告訴他們的。”

為什麼那個時候會讓步呢,之後他自問了很多次。十三姬那即使不是滿分也想努力得到幸福的話,會比自己所準備的“完整的”幸福聽起來似乎更有價值是為什麼呢?連答應了她的自己都不明白。那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感情。

突然受到好像小貓一樣輕柔的打擊,回過神來發現十三姬正抱著他的脖子。

“謝謝,月哥哥。因為月哥哥不會說謊不會假笑,也不會說些應付場面的安慰話,我很喜歡。”

即使他被周圍的人認為是三人中最孤僻最冷淡最不容靠近的。

從沒被這樣抱住過,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十三姬。慢慢地撫摸著她的頭,她就像真的貓一樣把臉蹭過來。十三姬忽然看到畫感到驚訝。

那是十三姬的肖像。面對著自己,微微的笑著。十三歲的她。

“月哥哥,我以為你在畫風景,原來是在畫我嗎?畫的好棒!能給我嗎?”

“……不。這個馬上要燒掉的。”

“什麼!?燒掉!?不要啊!!把我的畫燒超不吉利啊!”

到十三姬極力抗議為止都沒有想過這點,超不吉利。被這麼說的話也並不是沒注意到這點,但這是一直以來的習慣。結果等注意到的時候畫已經被十三姬奪了過去。

“既然如此就給我吧。月哥哥的畫可是寶貝啊。”

“……我不喜歡啊。寶貝什麼的。因為要燒掉才畫的。──還給我。”

沉靜卻尖銳的聲音。雖然除了最後一句話外都不太理解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最後一句話是認真的。對人心很敏感的十三姬又看了畫一眼後,乖乖地還了回去。

“對不起。但是,我喜歡這幅畫。吶,我在月哥哥眼裡……看起來真的是這樣的嗎?”

似乎很幸福似地笑容滿面。之所以會問是否看起來真的那麼幸福,是因為十三姬正在為此而努力,而現實卻絕非如此。雖然明知她希望自己回答“是”,但他並沒有另兩個人那樣變通。現實中的十三姬,比起畫中虛有其表幸福地毫無陰影的她更加可愛,更吸引人。迅和他所愛的也正是這一點,沒有別的。……正因如此,或許才會同意了她和迅的婚約。他這樣回答。

“……妳比這畫更美。以後也一定是這樣。努力試著幸福吧。”

比起安慰性地回答“是”更令十三姬感到高興,同時她又一臉悲傷地,點了點頭。

……結果,十三姬完全沒有獲得幸福。之後不久,她失去了一切。他再次遇到十三姬的時候,是跪在他面前磕頭懇求的她。為了因弒父而被判死刑的迅,獨自一人身心俱疲傷痕累累地出現在迷幻的九彩江,懇求救迅的命。

最終決定權在他手中。他得出和另二人不同的答案,並代表了藍家的決定。

……聽著淅瀝的雨聲,他回到了現實。那之後已過了五年,如今他仍舊偶爾繪畫再燒掉。但是今天,卻比往常更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剛作的畫。對自己來說還真是副少見的畫。儘管如此,最後還是同以往一樣將其放入金盤中燃盡了。

“──月哥哥,迅還活著呢。雖然他變成了殺手。你是知道這個才把我送去的嗎?”

他回過頭。昏迷著從寶鏡山上歸來,全身被雨淋透的十三姬甦醒後,表情都扭曲了。順頰淌過的究竟是雨,還是淚,無從知曉。十三姬走過來賞了他一個巴掌。他承受了。妹妹有這樣的資格。

“……沒錯,是這樣。妳高興嗎?能活著再次見到迅。”

真諷刺。但十三姬撲簌地流著淚笑了。悲傷、絕望、喜悅全都混在一起,露出至今為止最美麗的笑容。潛藏著比十三歲的她更溫柔的堅強。

“我很高興。高興得不得了。我以前都錯怪你了。但是,謝謝你那個時候答應我的請求救了迅。──我會甩了他的。這是最後一次為了迅哭。哥哥,我會幸福。會再努力變得幸福。……可以的吧?”

出乎意料的話,令他無言以對。他忽然脫口而出。

“……回來吧。妳已經完成了交易。沒必要回到貴陽進入後宮了。”

“不,我要和國王一起回到貴陽。我要擔任女官首席。現在的我,想這麼做。”

十三姬搖了搖頭。用著和楸瑛相同的眼神。十三姬看了看金盤中的灰燼和畫筆。

“又把畫燒了嗎?今天畫了什麼?九彩江的風景畫?”

他沒有回答,一臉不鬱地扭向一邊。十三姬把臉埋進他的懷裡。

“……對不起,月哥哥。我總是不聽你的話。但我會回來的。等我想在哥哥身邊悠閒平靜地生活時,總有一天會回來的。雖然雪哥哥有玉華大嫂,月和花哥哥的晚年就由我來照顧。特別是月哥哥呢。不過,會不會多此一舉?”

“不。沒有。…………。…………約好了哦。”

他叮囑了一句。只有“不。沒有。”兩個詞而讓妹妹改變想法的話就糟了。

……十三姬離開後,庭院中傳來另一陣腳步聲。他沒有抬頭。那是一同度過了和年齡相同歲月的人。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十三姬,真的是只有讓月連一次都沒認錯過呢。我和雪到是會經常認錯。真好呢,月。十三姬不知道,你決定對迅見死不救的事情。”

“……我沒錯。如果那時候救了迅,如今藍家就是御史台最好的目標了。”

和另二人不同,他沒有選擇枉法利用藍家的力量去救迅。如今迅還活著,是因為旺季和孫陵王救了他,並不是他的功勞。但是妹妹卻道謝。自己認為是為了妹妹而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難道不是嗎?一碰到十三姬的事總是會困惑。

“是啊。藍家另一個‘龍’。那龍眼更勝千里眼。所以才會成為我們當中地位最高的。真正的‘藍雪那’。你總是知道最完美的答案。只除了十三姬的事情呢。真難以相信啊。你居然會讓十三姬回到後宮。不是應該讓她回來的嗎?”

“…………嗯,到底為什麼呢?明明知道是錯的,為什麼會同意呢?”

三哥“花”,暗暗地嗤笑著不知所措的二哥“月”──真正的藍家宗主。雪和花都贊成十三姬和迅的婚約,只有月反對。也許那時的月是正確的,可不知為何突然改變主意贊成了,這才是錯誤的吧。……儘管“花”並不認為那是錯誤的。

“算了,也沒什麼關係。雖然看中的弟妹都被那個蠢王搶走了這點很令人不爽,但能看到你這幅表情也賺到了。偶爾錯個一兩次,對我們來說也無關痛癢。而且我也確實很擔心你這孤僻的傢伙晚年的生活呢。要是和十三姬在一起的話,倒是放心了。”

儘管“月”不悅地撇了撇嘴,但不知他是否自覺到了,沒有反駁。

“不過,那孩子居然看過你的畫啊。真令人驚訝。連我們都沒看到過呢。十三姬真是你的‘特別’呢。有勇氣賞你巴掌的妹妹,也只有十三姬了。”

“今天畫的畫,有些喜歡。正中龍蓮的青蛙……就我來說感覺還不錯。”

正中龍蓮的青蛙?“花”不禁張大眼睛。原本“月”就沉默寡言,如果他嘰嘰喳喳只說些想說的話,結果就會變得意義不明。雖說這是常有的事,但究竟是副怎樣的畫啊。

“明明喜歡,卻燒了?”

“因為要燒掉,才想畫的。不想留下來。但是……今天的有點可惜了呢。算了。如果十三姬回來的話……也許哪天會再畫一次今天的畫……”

邊注視著雨滴,“月”邊小聲嘀咕著。會想作畫,是在情感如同暴雨般強烈得無法宣洩的時候。就像人們會向別人吐露心聲那樣,他時而會作畫然後丟棄。如果將其留於實體,之後會更加無法釋懷。所以才燒了。因為要燒了才會想作畫。

……但只有一副是例外。五年前所畫的十三姬的肖像,只有那一副不知為何沒有燒掉,而是保存至今。是否是因為那並非自己內心的沉澱,而是單純地只是因為想作畫才畫的畫呢。

今天作的畫,感覺比那時畫得更好。三人也好、玉華也好、龍蓮和青蛙也好、楸瑛也好、……十三姬的表情也好。也許今天的並不是“丟棄的畫”。

雖然最後還是把畫燒了,但今天的畫或許哪天會再畫一次也說不定。

等到離開哥哥身邊的弟妹們,歸來的那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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