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時節的雪花開始覆蓋整個庭院,就像純白色的絨毯一般。

“對不起,只要再多等一會兒…”

璃櫻深愛的薔薇姬,所疼愛的女兒。

“…就算那樣,如果她讓妳活下去…那就好吧,我就將再多等一會兒。”

璃櫻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那女孩說出這樣的話。

明明在離開薔薇姬的這二十年來,一直都盼望著與她重逢。

從出生起就如玩偶一般捨棄了言語、飲食和生活的璃櫻,在偶然瞥見被囚禁的薔薇姬的那一瞬之後,便“活”了起來。

從那一刻開始,璃櫻真正成為了璃櫻。

他拼命地學習如何說話,如何活動四肢,還有如何拉二胡來寬慰薔薇姬。

他覺得自己這對於凡人來說太過於漫長的生命,如果是為了她而活,就沒有關系。

璃櫻本打算在自己生命終結的那一刻鬆開束縛住薔薇姬的鎖鏈,哪怕要以犧牲整個世界為代價。就算這個世界上沒有其他人能為薔薇姬做到此種地步,璃櫻卻可以。他認為自己正是為了這個使命而生。

璃櫻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而存在。

無論薔薇姬的身形如何變化,當璃櫻看到那不變的如閃電一般的雙眸,就無論多少次都會愛上她。璃櫻突然碰觸到自己蒼白的臉頰,指尖被透明而冰冷的水滴所濕潤。淚水滑過臉頰──那是璃櫻此生第一次流淚。他動容地含淚笑道:

“…我的公主喲…總是只有妳讓我活得像個平凡人…”

雖然在二十年前就失去了薔薇姬,但是璃櫻從來沒有為此而流淚過。

…也許,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她。

璃櫻所深愛的人,當時哀悼她的離去,然後最終不再擁有。雖然如此,卻依然無法擺脫這般著魔的戀情,以及痛苦的思念。永遠只有薔薇姬給予璃櫻感情,讓他重新擁有人心。

“即便如此,我…愛著你。”

整整五十年,璃櫻守護在薔薇姬的身邊。他自己並不知曉,她用自己的生命換回女兒,然後已經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相對於薔薇姬自己而言,璃櫻只能夠在她身邊停留比凡人稍微更長一點的時間。璃櫻從未想過有一天,如永久存在一般的薔薇姬會這樣與他擦肩而過,天人永隔。他大可以等待,抑或是繼續徒勞地尋找。但就算璃櫻繼續找尋下去,薔薇姬也不再存在于任何地方…再也不在任何地方了。

在璃櫻發覺薔薇姬已經不在人世之後的這一年,他一直在思索:

她並沒有回到天上,而選擇了留在塵世,還與人類男子一起如凡人一般生活。而且,僅僅度過了對人類而言也過於短暫的十年。

薔薇姬明知自己的女兒會“命不久矣”,還是毅然決定生下了秀麗。然後為了換得她稍長一些的生命,自己陷入了長眠。

當薔薇姬再度甦醒,邵可和她的女兒都將不再存在於這人世間。當她選擇以長眠來換回秀麗的生命同時,也和自己所深愛的女兒和夫君宣告了永別。她接受了許多在人生中自然無法避免的事情:愛,悲傷,死亡,還有分離。

璃櫻無法理解這個選擇──也正是因為無法理解,他自己的那份愛情才會變得毫無希望。

這和璃櫻與薔薇姬所共渡的五十年恰恰相反:當時昨日和今天沒有區別,那份愛情就如同密閉的圈環。也許薔薇姬一直明白:此番不變的愛,不過是璃櫻對自己鏡中倒影的喜愛。事實上,這份璃櫻對薔薇姬的“愛情”和花對璃櫻的依戀如出一轍。那“囚犯”也曾指責:把自己意願放在首位的傲慢的璃櫻與花“只有微小的區別”。

雖然如此,薔薇姬依然在璃櫻的身邊停留了五十年。當她週圍的人都迅速老去、然後離世,她自己卻對之視若無睹一般,一如既往地留在璃櫻身邊。如果他拉二胡,薔薇姬就會側耳傾聽。由於在那之前已經相伴生活了五十年,璃櫻才可以忍受這二十年沒有她的光景。

“對不起。”

那既是“薔薇姬”,又不是薔薇姬的女孩。如果更早一些,就算要殺了她,也會想要把薔薇姬給帶回來。紅邵可,甚至璃櫻自己都對此深信不疑。這正是璃櫻即便聽聞小琉櫻帶她回縹家來,也沒有去相見的原因:他認為如果自己沒有見到那個姑娘,就不會想要殺了她。是的,璃櫻不與她相見是因為他並不想痛下殺手。

璃櫻所深愛的薔薇姬,所疼愛的女兒。她的希望正是那所剩的時間。

不知不覺再次與她相見時,才發覺若是聽不到她那莞爾的笑聲與悠揚的二胡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呵呵,璃櫻,你是否也有些許成長吶?”

如果沒注意到讓那個女孩現在活在此處正是那所愛之人的願望就好了。也許和那一成不變的五十年不同,薔薇姬離開的二十年些許改變了璃櫻。再後來,在去到外面的世界之後,小璃櫻被徹底改變。

“父親!不,那樣是不對的!絕對不是那樣的!”

小璃櫻並沒有像他父親這般長壽不老,也不會像姑母瑠花那樣擁有靈力。

雖然如此,在這長久以來彷彿時光都停止不動的一族裡,只有小璃櫻一人試圖做出改變。短短的一年間,他的目光便迥然不同了。忽然,大璃櫻想起了曾經的一位女子:

“我來到這個縹家嫁給你,就是為了改變這個家族── 一切都會有變化的。”

飛雪無聲地飄落堆積,璃櫻所呼出的也全是純白的霧氣。氣溫正在飛速下降,不合時節的雪花飄落在血紅的楓葉上。

那份持續守護縹家的偉大神力正在快速減弱。

“…我的姐姐,妳的生命是否也將走到盡頭了呢?”

大巫女已經獨自支撐守護縹家的職責長達八十年。

就算所有族人都離縹家而去奔向“外邊”,瑠花卻無法放棄這個地方,且不斷為了這個家族消耗著自己的身體和精神。她沒有追隨一去不回的羽羽,而是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個家。

璃櫻對自己的姐姐既不關心,也無愛意。但是,他些許了解她。正如璃櫻沒有鬆開束縛著薔薇姬的鎖鏈,花則選擇用名為“縹家宗主”的羈絆束縛著自己的弟弟,不讓他離開身邊。當所有的族人都陸續離開花,僅憑這份血緣之羈絆,瑠花開始異常依賴著璃櫻,以此來勉勵維持著自己精神上的平衡。至少,當羽羽還在瑠花身邊時,她並沒如此這般依賴著璃櫻。也許,瑠花的精神就是從此刻開始崩潰的。

璃櫻感情素來淡薄,除了寥寥幾個例外,他幾乎不對任何人感興趣,更遑論執著。這也是他的自我保護方式──如果放任自己投入感情,也許就無法平穩安然地度過自己那漫長的人生。

與此正相反的是,他的姐姐瑠花卻連放棄任何一個“白子”都做不到。為了這個家,為了這名為“縹家”的一族,她選擇成為大巫女,並為此度過了八十載光陰。僅有這份自尊支持著花。但是她那非凡的神力與孤獨,漸漸侵蝕著花的意志和自尊,讓她逐漸走上與她們那愚蠢的父親相同的道路。

瑠花只能自做主張地,強硬地將這份自私任性的愛傾注給以血緣相連的弟弟。她緊握住這份抹消不了的血緣之羈絆──這和寵愛著一個玩偶是沒有區別的。由於他沒有義務愛著如此的姐姐,也沒有足夠興趣來妥善回應這份愛;璃櫻完全忽略了他的姐姐,就好像瑠花不存在一般。這本來就是相互的。

…但是,璃櫻至少為了自己的姐姐瑠花做了兩件事。

不是對他那名為“瑠花”的姐姐,而是對那從來沒有逃跑的大巫女表示尊敬。
然後,這一切很快將走到盡頭。

“…就算可以換用其他身體,花自己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

在過去這短短幾年間,瑠花所使用的身體的壽命越來越短。

瑠花並非像璃櫻一般長壽且不會變老,她的本體正逐年衰老,已經超過了八十歲的高齡。但最近的十年裡,即便是璃櫻自己也沒見過瑠花的本體。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她讓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分離,宛如美麗的少女一般生活著。她那幽深的孤獨和極致的神力,在這八十多年裡無情地消耗著瑠花那所剩無幾的心智。

也許現在已經不是花沒有回到本體的狀況,而是她根本再也無法回去。

然後,還有羽羽。

璃櫻時常會想:羽羽究竟是為了誰,才活到這般高齡。

“我的公主”

羽羽總是如此稱呼瑠花,伴著那黃昏般的音色和溫柔的微笑。

不知不覺地,璃櫻學著羽羽的樣子,開始這樣叫著薔薇姬,他那所愛著的人。

最後,小璃櫻的那些話再次回響在腦海裡。

“向所有尋求幫助的人伸出援助之手正是我們縹家之所以為‘縹家’的證明,也是我們這一族所存在的意義。”

…小璃櫻的那些話,和許多年前由他那強大而美麗姐姐口中所說的話語如出一轍。

璃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兒子也會說出那番話。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轉身不再看那飄雪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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