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死了呀,記得自己曾這樣想過。

躺下去,閉上眼,大口深呼吸的時候,感覺彷彿有什麼勉強壓抑住的東西,一下子就溶化著流瀉而出了。

雖然意識正舒緩地流失,但卻了如指掌地明白。不知從何時起,蛛絲般糾纏不盡,沉重若鉛的疲勞,忽然消逝了。璃櫻、燕青,或是狸狸的聲音,都明明很近卻又很遙遠。他們在說些什麼?完全不明白。即使想要反問,但卻連睜開眼也已無法做到了。

這與,精疲力竭倒在床上之時,那祥和的安眠極度相似。

然而,當覺得不用再次張開眼睛也好之時。秀麗的確……安心極了。

(……已經可以了吧?已經可以了呀……)

是對誰,說了那樣的話呢?秀麗不記得了。

但是,有什麼人給了自己答案。

說道,妳愛睡多久就睡多久好了。

(嗯……讓我休息……)

好開心。雖想道謝,卻無法道出。

身體也好,……崩潰的心靈也好,都極度筋疲力盡了。

黑暗之中,光芒流竄著描繪出復雜的幾何圖形。

這是在縹家,被稱為“道路”的方陣。在放光的圓陣中央,璃櫻的身姿無聲顯現。雙臂中抱著一名一動也不動的少女。

“給我打開‘靜寂之間’!把所有的藥都給我匯集起來。這個女人要是死了的話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用以怒氣逼人的神情,璃櫻的大喝之聲微微振動地回蕩著。

“說什麼哪有‘治療手’啊,高位術士全體出動了!?少糊弄我!”

被以駭人的衝天怒氣怒罵道的巫女,戰戰兢兢地張皇著。璃櫻確實是現任宗主縹璃櫻的親生兒子,但因其並不是女兒而是“兒子”這點,又加上“無能”這一點,幾乎被當成幽靈般無視了。璃櫻也並未主張過地位或是權利,一直都是穩重平和的。被不分青紅皂白地怒罵,留在宮中的巫女們無人知曉該如何是好。

璃櫻轉向了秀麗。璃櫻也擁有若幹的醫療知識,煎草藥這種程度的話,也還是能夠做到的,但距高度的醫療水平還差得很遠。縹家之中名醫或是治愈系術士也有很多,但璃櫻也知道他們的確經常被叫到“外面”去總是不在。看看驚慌失措的巫女們,就能明白這種情況並不可能是在說謊。不過偏偏現在全體出動了實在是──

秀麗的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診了診脈,舉手掩上嘴角,璃櫻的臉色驟然突變。當場抬起她的下巴,捏住鼻子以確保呼吸道。大口吹進氣息十數回──恢復不了。摸索著秀麗左胸的稍下方,璃櫻皺起了眉頭。

(可惡。心跳聲──)

正打算移到心髒位置之時。

有什麼雪白小巧的物體,噠噠噠地竄上了秀麗仰向的胸口。

能讓人聯想到羽羽的雪白絨毛,尖細的耳朵還有長長的尾巴,敏捷的動作與看似伶俐的雙目。

啾──,發出稱得上不合時宜的傻傻叫聲的,是一隻小小的白鼠。

(老鼠──!?在嘲笑我嗎這隻老鼠?!)

憤怒不久,小白鼠停在了秀麗的左胸。細長的尾尖,直直地添了上去。準確的說,是在心髒的正上方。下個瞬間,就連仍舊確保著秀麗呼吸道的璃櫻,也竄過一陣輕微落雷般的麻痺。感覺得到像是連髮梢都唰地倒立起來了似的。

“嗚哇!?”

璃櫻覺得眼前吧嗒吧嗒地落下了星星。

麻痺平復之後,總算能夠垂下視線了,只見秀麗的臉頰回復了微微的血色。摸索到心髒,就能感覺到重新開始了噗通噗通的心跳。雖然是異常似的,緩慢地跳動。

以防萬一,伸手蒙上她的唇,帶著溫暖氣息的呼吸也恢復了。

璃櫻過于安心,暈眩了起來。挪動著背貼著床坐了下來。

啾──又響起了傻傻的叫聲。簡直就像是主張自己的存在似的。在這個縹家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明明連璃櫻都今天才初次有了自己的主張。敗給老鼠了。

璃櫻伸出了手臂,掬起了小白鼠。小白鼠並沒有逃跑,簌簌地抖動著鬍鬚,老實地待在璃櫻的手掌上。

──借助於雷的復活術。在縹家被稱為“雷治療”,但不管怎麼考慮,剛才的也只能看做是這隻小白鼠幹的。即使在縹家,也是除了相當的高位術士之外,不可能辦到的復活術。順便一提,“雷治療”只能是二者選一的結果。據說是生是死不試試看是不知道的,稱作復活術的,是徒有其名的出人意料孤注一擲的行為。璃櫻扯著老鼠的鬍鬚,瞪視著它。

“你剛才毫不猶豫地就轟地開始了呢!萬一要是她死了的話,怎麼辦啊?”

被扯著鬍鬚,老鼠發出吱吱的抗議聲。璃櫻放開了手。

然而,復活術是與時間決勝負。若延遲一會,就會減小復活的可能性。如果老鼠猶豫的話,紅秀麗說不定會因此死亡。而且從一下子安定下來的姿態來看,似乎也稍稍為她摻雜了治療之術。璃櫻摸了摸老鼠的腦袋。

“……多虧了你得救了……謝了。”

雖然總覺得認真向老鼠道謝像個白癡,但這並不只是隻老鼠。

白鼠。雖然璃櫻認為,見到的時候無需議論就打算把它打飛了扔在一旁,但仔細想想的話,白鼠正是家中的守護神。有時會被稱為神仙們的小小使者,在靈異相關中的地位也很高貴。

璃櫻瞇起了雙眼,凝視著雪白的老鼠。

(……是“誰”?)

對於“無能”的璃櫻來說,無法如術士般感知事物。然而,毫無疑問其中有什麼人存在著。而且還是能夠像這樣,同時操縱“雷”與“治療”的高位術士或巫女。

是在遠方呢?還是處於只能借助於老鼠身姿的狀態中呢? 

如果是前者,也久能讓人想到羽羽了。作為高位術士又有雪白的毛茸茸的身姿,小巧可愛的外表也完全一模一樣。反倒是老鼠這方少了幾分毛茸茸感,有些欠缺。

(不過,其他的“道路”完全被遮斷了啊……盡管如此,羽羽的話還能使出“雷”嗎?)

位於神域貴陽的仙洞省,其實是最不需要術士的場所。之所以會被需要,是因為佔星術或是醫學知識,連璃櫻都至今仍然不知,羽羽在實戰中是何種程度的術士,能夠操縱怎樣的系統?但是,僅憑直覺感到並不是羽羽。

(……女的嗎……?)

不知為何,這樣認為。現在於縹家之中,處於“身體”無法行動狀況的高位巫女……只有一人。

有線索了。是被璃櫻發動了沉睡於心底的暗示的女官。

此後從王那裡,聽說了在九彩江遇到過珠翠之事,也聽說了她消失于何處了。

曾破解了應是絕對服從的洗腦,協助“薔薇姬”並與其一同逃亡,應是更加“無能”的,但據說此後卻也顯現出異能,所有的一切都是特例的“暗殺傀儡”“珠翠”。

如果真的自己回到了縹家──伯母大人應該是不會原諒她的。要是是那個女官的話,毫不猶豫地救助秀麗,也能讓人感到恍然大悟了。 

“……珠翠嗎?”

 小白鼠仍舊睜著大大的烏黑眼睛,沒呈現出顯著的反應。僅是微微搖著尾巴。雖然看似無法說話,但應該能理解璃櫻所言的。

說起來老鼠也許是無法點頭的生物。

(也是呢,算了。)

璃櫻戳了戳老鼠軟綿綿的白肚皮,老鼠就像是生氣似地扭過了頭去。

隔了好久才回來的天宮,依舊被靜寂所包圍。

只是,總覺得太過於靜謐了。

出動了,璃櫻回想起巫女所說的話。出動了?為了什麼?

(……等下再考慮吧……)

極度疲憊,連考慮的力氣也用盡了。仰面倒去。一聲也不吭。

好似空蕩蕩的。並不是沉睡,而是如死般寧靜。

被封閉的天宮。讓人覺得,不會是自許久之前就像是停止了什麼寶貴的東西,正緩緩壞死下去般,一點一點從邊緣腐爛殆盡吧?

即便是瞧見巫女或是男僕,也絲毫感覺不到他們活著。一切都暗淡地映射著灰色。

但自己,也是這樣的吧?也呈現出如死去般的面孔吧。

(……在“外面”待太久了嗎?)

 還是說,因為璃櫻明白了“活著”所代表的含義嗎?

璃櫻嘆了口氣。是因為憤怒地趕走他們的緣故嗎?巫女也好男僕也好,無論任何一人都沒有回來。來到這的只有這隻小白鼠這是怎麼回事?

但仔細考慮一下就會發現,直至今日縹家也不存在任何一個會聽從璃櫻話的人。

在“外面”的話,璃櫻是“男子”也好,“無能”也好,是孩子也好,都沒有受到過相應的小瞧、無視。至少,無論是王、旺季、悠舜、羽羽,都將璃櫻看做仙洞令君,感覺到的情況,考慮的事情,只要說出口,就會側耳聆聽。

忘記了。作為男子的璃櫻一旦回到縹家,就是毫無任何價值的存在之事。

甚至連名字,都不屬於他。

與紅秀麗,全然相反。因為是女子所以無論怎樣努力,就算拿出成果,也不會為“外面”所認可。最終的結果是被輕描淡寫地看做政治婚姻的道具,當成廢品扔進後宮。也聽說了因為無法生育,所以連一夫一妻制也放棄,升格了十三姬吧。 

這就是,說道愛是世間最寶貴的,王的選擇。

 ……大概,這就是對“外面”的世界來說,正確的情形吧。就與縹家對於男性的價值或待遇是“正確”的同理。如果“外面”的男子到這裡來,會憤憤然道,多過分的待遇啊,搞錯了吧的話,那對於“外面”的紅秀麗的待遇,由女性來看,也應該是錯誤的。但至少,縹家不存在,像紅秀麗這樣以結婚為理由,被迫辭去自己喜歡的工作的男子。即便是會身無分文地甩開無法生出女兒的男子也好,還是男人就要沉默地隱忍著為女人效力的家訓也好,只有對學問與工作完全不予干涉

(…這樣一想的話……)

一想到這很奇怪,就會注意到紅秀麗從未開口傾訴過。盡說些男的也好,女的也好,那沒有關戲之類的話,只是做著應盡的事情。 ……直到最後的最後,也是王的官吏。如同被人拉拽著身軀,璃櫻緩緩地站了起來。感到極度沉重的,是身還是心呢?

以躊躇的神情俯視著,長長的黑髮如扇子般鋪展的,沉睡著的秀麗。除了帶到縹家之外,別無他法。即使這對秀麗來說,是最糟糕卻又並非不可改變的選擇。

 “……稍微休息一會也行。妳做了太充足的工作了。之後浪燕青與榛蘇芳會接替的。所以妳就安心吧,在這裡稍微睡一會兒。應該是很累了的。”

 無論是身還是心,都疲憊不堪了。璃櫻為秀麗將被她倦累地甩開的雙手,置於胸前。

遙遠的虹之所向,天空之宮。這是守護人們的最後堡壘。

會從一切權勢中守護,摸索到這裡的人。

這是連瑠花都不得不遵守的古老誓約。

被稱作“槐之守護”的,不成文的絕對戒律。 

弱者的擁護者。這是證實縹家是為縹家的時代,曾經真實存在的。 

“……沒有任何人能追到這裡。誰也不會勉強妳。”

 即使會醒來,走出這裡,那也必定不得不依靠秀麗的意志。 

就連王,也不允許扭曲這點帶她回去。

 “……所以,愛睡多久就睡多久。”

 璃櫻,望著昏沉入睡的秀麗,確確實實地安心了。

 無法再次睜開雙眼的那個時刻。

 如果在“外面”的話,就會像這樣沉睡般死去。 

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現在立刻把她帶回縹家的領地。 

……現在,秀麗的狀態的確安定下來了。

 真諷刺。在作為瑠花居所的這個清淨場所,最後維繫著她的性命的地方。 

“……晚安,紅秀麗。” 

解開華蓋輕紗上那束起的繫帶。厚厚的絹浪左右閉合,將秀麗的身姿緩緩掩蓋。

 如果在意一下的話,就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小白鼠已消失於何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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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王將晚膳棄置不顧,十三姬撓了撓腦袋。 

(……又,出了什麼事呢。)

 還處於並不算太晚的時刻,十三姬決定去尋找他。

也許是因為覺得十三姬是藍家的千金小姐的緣故吧,當初只要走出三步,女官也好侍官也罷,都會在瞬間如跟屁蟲般不斷地緊緊黏上來,即刻制止她。自從十三姬一眼看到便將奢華無度,不便行動的女官服,也放入剪刀嚓嚓裁剪起來,將其改造成便於行動的樣式,女官們開始有所懷疑。接著,到企圖對新入女官出手的貴族男子,被十三姬徒手暴打後搶走了所有的現金,倒吊在樹上為止,即使她獨自一人到哪裡去,都變得任何人都不會對她說什麼了。隨後,對於她改造的“緊要關頭便於打架那樣的”女官服,開始以年輕女官為中心私下流行起來之事,十三姬當然是沒有察覺到的。

 不見王蹤影之時,十三姬不經等待便自發去尋找。這樣的時候,大概正是王氣餒之時,十三姬似乎變得很了解了。現在王正位于何處,大致上也變得有所頭緒了。

 然而,知曉此事的資歷最久的女官,每一個人都同樣覺得不可思議。貌似王漫無目的地消失是以前就常有的事,但連珠翠都說能抓到他是最辛苦的。十三姬卻轉眼就能將其抓個正著,而且即便是詢問她理由,也是因為“不知為何,單憑感覺”。

 怎麼會知道,十三姬偶爾也會思考。然而,其實也經歷過相似的情形。曾是未婚夫的迅也有時會消失蹤影,但那時同樣也因為“不知為何,單憑感覺”,無論位於何處都能找到。所以擔憂國王陛下的理由,也並不是真像事不關己那般不去在意,只是盡量不去詳加考慮罷了。特別是在秀麗一回來就立刻會將其封為正妃,之後十三姬也將升格為側妃吧,有這樣的傳聞的現在。

 稍加考慮,就向佇立於池畔的桃仙宮走去了。如同所想的那樣,延長伸展至水池正中的露台上,正孤零零地點著篝火。已經看慣了的背影,也能立即清晰入目了。想想看的話,十三姬總覺得一直都在看著王的背影。 

十三姬略微停住了腳步。王沒有回過頭來,可也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如果真想一人獨處的話,在十三姬找到之前王就能躲藏起來。即便知曉此事,十三姬也一直都存在些許猶豫。這是像無言的信號一般的存在。 

無論是迅,還是十三姬,都與表面看來的開朗相反,內心持有孤寂的陰影。只有這點,是與被天真爛漫地疼愛著成長的楸瑛決定性的不同,無法做到,什麼也不考慮就踏入什麼人的領域。真的可以進去嗎?要停住腳步考慮一下。像楸瑛或是秀麗那樣,毫不猶豫就能不請自入,……這是除卻不曾被否定存在之人,無法做到的事。

 片刻過後,十三姬伴著輕柔的腳步聲靠近。在國王陛下的身邊坐了下來。若即若離的,一直的位置。十三姬與國王陛下就相隔著這樣的距離。這個距離無需縮減了吧。即便如此處於這個距離也很舒適。對十三姬來說也是如此。

 不過至少是王,也能這樣想就好了。

 “明明是個初學者,還想挑戰夜間垂釣什麼的,這種氣魄不錯嘛。很難吧。”

 縈繞在將釣竿垂魚池中的劉輝身旁的,最後一絲緊張空氣,忽然散開了。 

“嗯。一條都沒釣到。”

 十三姬仰望著浩瀚的夜空,彷彿被吸引的國王陛下也就一同仰望著。然後出了神。

 “……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了?” 

“這是只有充實度過每一天的人,才會說的台詞啊。很帥氣嘛,陛下。”

 雖然垂著釣竿,但連魚簍和魚餌都沒有的情況,十三姬自然是一目了然的。不會是想釣魚才在這裡的。一直都獨自一人待在這裡吧。也許已經好幾個小時了。 

“……抱歉,幫孤準備了晚膳吧。” 

“知道你並不打算棄之不顧。只是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吧。” 

甚至連四週已變得漆黑一片,也沒有注意到。 十三姬眺望著池子,呆然呢喃道。 

“……小秀麗,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回來的啊。沒事的,沒事的。”

 秀麗並不是放棄任務,也不是打算從劉輝身邊逃走,十三姬都明白。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不測的事態。只能讓人這樣想道。 

但為何劉輝,卻毫無答覆。陷入了奇妙的沉默。

 終於,在長長的沉默之後,響起了小聲呼喚十三姬的聲音。 

“……抱歉。”

 這是就連金鈴子的聲音也能將其完全消去那般,細小模糊的低語。十三姬莞爾一笑。

 接著說了如果這個時刻來臨,就打算回敬他的話。只有一句。

 “沒關係的。” 

自聽聞納秀麗為妃的傳言之時起,就大致明白了。

考慮到後嗣,就明白無論如何都必須存在另一名女性。憑秀麗一人,是不會被認可的。原本就在成為首席女官的時刻,朝廷就將是十三姬看作“內定”人選。因為既然藍楸瑛失去了將軍之職,那除了讓殘存的與藍家聯繫著的十三姬入宮為妃之外,別無他法。

 “沒關係的。”

 十三姬再次低語道。 總之,因為十三姬就是以此目的被派遣而來,所以沒關係的。 

劉輝自胸前取出一封信。能看到身畔篝火的火光漸息,如舞動般忽明忽暗。……也許,這裡記載著“正確答案”。該做些什麼呢?

 憑藉篝火的光,十三姬也能看到收信人之名。封蠟還沒有被揭開,卻如同無數次置於手中般皺巴巴的。似曾相識的筆跡──在這樣想的下個瞬間,十三姬大吃一驚。

 “這個字跡是──” 

劉輝閉上了雙眼,毫不猶豫地將這封書信點上了篝火。眼看著火舌舔上書信,如溶解般消逝而去。十三姬發出了悲鳴。

 大叫著想要伸出手去,劉輝如緊摟般制止了她。 

“夠了 “但是那個字!!是小秀麗的筆跡吧!?不是跟你有聯絡嘛!為什麼──為什麼燒掉它啊傻瓜。不是還沒有拆封嘛!” 

“──夠了!” 

劉輝緊抱著鉗制住十三姬。彷彿不是十三姬,而是制止自己般緊緊地摟抱著。

 察覺到劉輝在顫抖,十三姬停止了動作。越過劉輝的肩膀,在黑暗中模糊地看到,連書信的最後一絲,都化作灰燼而去了。 

來自直到最後的最後,也為了劉輝而四處奔走的秀麗的最後的書信。 

要是打開的話,就一定會被支配的。

 劉輝緊咬牙關。感覺到如暴風雨般的感情正在體內瘋狂流竄。但是,只要哭一回,就會變得無法行動了。

 還有,不得不去的地方。 

所以取代哭泣地緊抱住十三姬。 經過漫長,漫長的時刻,劉輝突然鬆開了手臂。 

“……冷靜下來了。謝謝你十三姬……我去一下外廷。”

 雖然夜色已深,但十三姬並沒有詢問理由。只是敲著劉輝的背。 

“……你走好。就算流著鼻涕哭著逃回來也沒關系哦。”

 劉輝微微一笑。 

不知從何處,傳來魚兒撲通跳躍的聲響。

 獨自一人走向外廷的劉輝,在一扇門扉前停住了腳步。想想的話,劉輝沒怎麼有過,穿過這扇門的經歷。因為房間的主人,總是自動拜訪劉輝的執務室。

 衛士看到劉輝的臉,露出了吃驚般的神色。劉輝制止了他通報的想法,用自己的聲音越過厚重的門扉,呼喚房間之主人。

 “……悠舜大人,孤有事想問你。可以進來嗎?”

 隔了一會,聽到了拐杖的聲響。並沒有訝異之感。

 “請進,吾王。門開著呢。”

 聽到了柔和如常的,悠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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楸瑛正整理著行李。最後拿起了白檀之扇。 

微微打開手中之扇,白檀香就隱隱飄散開來,這是歷盡何年都不會褪色的木香。珠翠一定,連曾擁有過此扇之事也已徹底遺忘了吧。


 “──我不會回去的。永別了。” 

連最後此言的一絲一毫,都不屬於楸瑛。 

(自作自受啊……)

 沒有深入的正是楸瑛。甚至連她的身世,都未曾有過調查的打算。 察覺到妹妹十三姬來的腳步聲,楸瑛將扇子收至懷中。被藍家驅逐而無家可歸的楸瑛,現起居於後宮一角,準確的說是與十三姬比鄰的房間。不明內情的女官們,覺得這是楸瑛“擔心入後宮的十三姬小姐,擔心的不得了呢”與妹妹討人喜愛之故,所展現的意外一面,對楸瑛的評價也略有上升了。也不能斷言這就是誤解。一旦十三姬深夜歸來,楸瑛就相當不安。就變得想跑去跟她說,快給我報告一下出了什麼事之類的。自認是個對豔聞很寬容的哥哥的楸瑛,連自己都吃了一驚。似乎僅是因為至今為止對象都只固定為迅,所以能夠安心地放任不管而已。

 咚咚,隔門被輕柔地連續敲著。

 “哥哥……你在嗎?我可以進來嗎?”

 總覺得與平時的十三姬略有不同,楸瑛立刻過去開門。 


十三姬正無所事事地獨自站著。看到楸瑛的打扮,略微瞪大了雙眼。 

“十三姬……怎麼了?進來吧。我還沒有出門,所以不要緊的。” 

“嗯……”

 十三姬一看到楸瑛的臉,就略顯安心地微笑著。一進房內,就毫不猶豫地挨近楸瑛方才坐著的椅子,乖乖坐下不動了。楸瑛一坐上那把椅子,就恰好將十三姬的頭置於手掌下。從孩提時起,這就是兩人固定的位置,此時在楸瑛看來,妹妹就像只想親近人而黏過來的小貓咪。 

撫摸她的頭,楸瑛就能明白,緊張感正從那小小的頭中緩緩舒展開去。 

“……怎麼了?難得妳會撒嬌呢。” 

“沒什麼啦。因為哥哥你在靜蘭底下變得跟無職沒什麼兩樣,不得不憑我一己之力養活你。首席女官可是很忙的哦。只是有點累罷了。”

 “……呃。真抱歉我是個沒用的哥哥啊……” 

全然無法反駁之處實在可悲。寄生蟲擁有容身之所這份上,也許還要比自己更勝一籌呢。

 十三姬閉上了雙眼。被楸瑛的手掌像這樣撫摸,十三姬自從前就十分喜歡。隨她喜歡,楸瑛就會盡情嬌縱她。抓過楸瑛的指尖,十三姬像貓咪那樣拿臉蹭了蹭。 

“騙你的。對不起。哥哥,我覺得你比之前帥了一百倍呢。就算俸祿微薄也好降級處分也好,被雞蛋裡挑骨頭的靜蘭頤指氣使也好,努力的哥哥我可比以前喜歡多了哦。雖然仍舊一副大少爺的樣子,悠閒自得的,只有臉有可取之處……但要幫幫王哦。”

 “十三姬……?”

 “……去救小秀麗吧?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了吧?”

 楸瑛無言以對,稍後斷斷續續地對她說了,從蘇芳那兒聽聞之事。 

聽完一切的十三姬,並沒有像那群男子般驚慌失措。

 “是呢。也只能由哥哥去了呢。王不能為任何人所動。靜蘭也辦不到。不過,要是是個地位極度低下的小人物,為了些瑣事之類的擅自跑去找的話,沒有人會有意見的吧。之後就算惹毛了他們,也只要說聲對不起,道個歉就行了嘛。哥哥失去的只是痛苦的愛情罷了吧。沒有家、官位或是積蓄。御史台也沒有辦法從你這裡奪取什麼。要是珠翠也把你狠狠甩掉的話?” 

“妳說狠狠是什麼意思啊?!又還沒有被甩掉,不見得是失戀吧!”

 “……不灰心,不氣餒之處,正是楸瑛哥哥的可取之處啊。” 

當上紅家宗主的邵可,和與藍家斷絕關係的大少爺楸瑛。雖然單方面認為,拉開的差距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但楸瑛並沒有毫無意義地失去信心。無憑無據的自信正是大少爺的證明。這樣的哥哥,也是個當機立斷的男人。……多半?嗯,多半。 

“……現在能夠行動的,只有哥哥了啊。拜託了,哥哥。盡快趕去縹家。” 

楸瑛稍稍變了臉色。 十三姬的指揮,有時會出現,扭轉迅與楸瑛間模擬戰勝負的情況。

 “十三姬……妳在擔憂些什麼?” 

“……秀麗現在被帶去縹家,對於‘什麼人’來說,不會是一種誤算吧……”

 迅與珠翠一同現身於九彩江神社。

 一直都掛記在心。因對殺害兵部侍郎與迅和珠翠大有關係一事,所受到的震驚,以及撤退前對自己說的“來追我”,所以那時並沒有深入考慮。 

為何,作為縹家人的珠翠,會與迅共同奮戰? 

“……從春天開始,這裡就發生了一大堆五花八門的事情,正巧當時王與哥哥在九彩江,所以沒人留意到。……小秀麗她,在這期間遭遇了相當集中的危險事態啊。為什麼呢?只有她哦。” 

“御史台是個危險的部署。即使被皇毅大人盯上,她也還是會想要充分調查的啊。”

 “……也就是說,再讓小秀麗這麼擅自調查下去的話,有‘什麼人’會覺得困擾的吧?”

 “……應該有的吧。”

 “是小秀麗的話,說不定得到了些許證據呢?不,可能早就已經得到了呢?只是小秀麗自己還沒注意到罷了。” 

一想到秀麗曾著眼於地方人事,那這種可能性就相當的高了。 秀麗同時進行著多項調查。即便無法像陸清雅那般, 自發地去陸續拾起新的工作,但秀麗會試著去仔細查明交付的工作中,讓她耿耿於懷的地方。

 在這其中。 

“秀麗變成了‘紅家宗主的獨生女’的話,就再也沒法暗殺她了。這是紅家絕對不會允許的。所以就策劃著讓她盡早地入後宮,輕而易舉地‘收拾’掉她。真是其疾如風,呢。像後宮那種漏洞百出的警衛,隨時都會讓她被殺死。地位高貴的妃子死於非命,也並非是什麼稀罕事。”

 (其疾如風──出自《孫子兵法 軍爭篇》: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等一下。那時只能這樣。”

 “……應該並不是別無他法的哦。如果是紅家直系千金的話,還有一人。不是還有玖琅大人的千金,世羅小姐嘛。她可是名揚天下的才女,提親之人絡繹不絕的絕色名媛。比起硬拉出一直與紅家斷絕來往的長男之女來說,一般都會偏向她這邊的吧。如果確實想與紅家交情好的話。” 


楸瑛被擊到了痛處,噤聲不語了。這……正是如此啊。 

“……提案之人,正是凌晏樹大人啊。” 

“與此無關哦。每個人都在什麼地方考慮著相同的事呢。因為覺得這是個除掉秀麗的高招,所以誰都沒有反對吧。當然,哥哥你們幾個也是。”

 “──十三姬!” 

“我不想聽你解釋哦,哥哥。可能開始覺得,秀麗在某些地方妨礙你們了吧。扭曲國法強行將其提拔為官吏,又因王至今為止都憑一己之見,魯莽地來升降官職而受到牽連,到最後甚至連絳攸大人都下台了呢。只要小秀麗一在,就成了將他逼入絕境的一個因素。就像是個走動著的恰好的譴責素材呢。別跟我說你沒有考慮過,圓滿解決的方法哦。”

 連蟲鳴聲都好似壓抑著般,陷入了完全的寂靜。 

“……但那種事請,不能怪小秀麗的呀。這是哥哥你們幾個在恣意妄為哦。哥哥們欠下的債,小秀麗只是沉默地替你們償還啊。換成我的話早就想狠狠打你們一頓了。──為什麼直到那個叫凌晏樹什麼的,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外人跟你們說之前你們都沉默著呢?為什麼不至少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呢?怎麼就不能低下頭對她說,對不起,希望妳辭官呢?這不就是對鞠躬盡瘁拼命工作著的小秀麗,所表達出的盡心盡力的誠意嗎?”

 這是嚴厲,卻千真萬確的話語。楸瑛低頭,苦澀地認同了。 

“啊,啊啊──?”

 即便如此,方才十三姬所言,一字一句都刺痛了楸瑛的內心。

 “就算閉口不言也不代表就沒有牢騷了哦”

 ……這是秀麗的,而且說不定,也許也是半數人的,真心話。 

“真是的!不過因為哥哥在我說之前就打算去了,那就算了。只是追小秀麗的,可能還有其他的‘什麼人’,你要當心呢。” 

“所以說是‘什麼人’?為了什麼?因為就算秀麗小姐回來了,那也已經──”

 楸瑛突然緘口不言了。十三姬粗魯地抓了抓頭髮。 

“是啊。但直到回來,正式辭官進入後宮前,小秀麗還是名優秀的御史啊。在縹家能調查到些什麼?不可能知道的呢。明明好不容易看樣子能把她趕快扔進後宮,甩掉這個麻煩的。偏偏將縹家作為目的地。與縹家聯手的‘什麼人’,企圖要做些‘什麼’?如果是小秀麗的話,就有充分的可能性,能夠在調查之後回來呢。”

 ──十三姬曾說過秀麗被帶去縹家,可能是某人的失算。

 楸瑛掩住了嘴角。所有的人都只考慮著秀麗的安危。

 “也就是說,有‘什麼人’的目的,是殺掉秀麗小姐嗎?縹家領地的話是有治外法權的。……有可能呢。”

 “因為一想到小秀麗的狀況,就能確認她死亡了,說不定這樣也行呢。或者,得到了永遠她出不了縹家的確切保證。只是,還有一種可能性──怎樣呢。” 

“……還有一種?”

 “……那個‘什麼人’,想讓小秀麗活著,還是想殺了她,這是個問題呢。”

 “‘讓她活著’?” 

“……抱歉,我不想再說了。走吧,哥哥。因為去了是不會後悔的,不過不去說不定就會後悔了。雖然覺得離開王有些不安,不過還有絳攸和靜蘭嘛。我也……一旦出事,我也會盡力保護王的。”

 突然在十三姬的尾音中感覺到了什麼,楸瑛凝視著妹妹。並不是因此為契機的。只是注意到從十三姬走進房間這一刻起,就感覺的“什麼”,從天而降落於眼前了。

 “……難道說十三姬對王……?”

 也許並不能明確地斷言,這就是愛情。現在還不能。

 劉輝確實擁有能夠吸引十三姬的性情。兩人的性格具有相似之處。最主要的是,能讓十三姬吐露直言的異性相當稀少。雖然以無畏的語氣掩藏著,但因過去之故,十三姬對男人的警戒心特別強。對待靜蘭的態度就是典型。甚至是連護衛,她都不願與男人相處。楸瑛隱約感到,十三姬對劉輝的戒心,淡薄到了相當於迅的程度。恐怕是因為本能地感覺到,劉輝的溫柔是發自內心的吧。劉輝那無止境般的,毫不弄虛作假的溫柔,能讓人覺得心情舒暢吧。

 即便在一起,如果這是個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人,那就能從心底感受到一種絕對的安全感。 

……這就是能吸引心靈蒙受巨大創傷的十三姬的,再充分不過的要素了。

 即使是楸瑛,對象是劉輝的話,也就不會有任何異議了。也許能比迅更能讓她得到幸福。

──如果,這是在劉輝與秀麗邂逅之前的話。

 剛才楸瑛,對秀麗與十三姬做了過分的事,表示了歉意。然而──。

 這句話語,伴著殘酷的回響反彈回自己心中。 

(……十三姬……)

 無法出聲。真的做了無可挽回的事情。然而已經無法彌補了。 對於十三姬對劉輝的感情在心中一隅萌發的感受,是裝作沒有發覺吧。此後的將來,也會一直這樣下去。甚至都不為其澆水、助其成長。

 秀麗或是十三姬,如果在選擇她們之中的唯一一人的話,明明就能對哪邊都有幫助。

 即便如此,十三姬還是說道,快去幫秀麗。

 “嗯?哥哥?怎麼了?一言不發的。” 

“……沒什麼啊。” 

楸瑛拉過十三姬,緊緊將她擁入懷中。十三姬雖然貌似有些驚訝,卻仍沉默著乖乖地一動不動。

 十三姬的頭置於楸瑛的顎下。 十三姬在最後咕噥了一句。

 “……那個,哥哥。要是無精打采地在蔬果店門口一字排開,我也只會把哥哥的茄子好好買下來帶回家去的。……所以,不要受傷哦。要平安無事的回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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