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老人壞掉的眼睛和獨臂。說是在戰爭的時候失去的。那麼老人也應該是一樣的。

“……你、為什麼……肯幫助我呢?”


雖然說出口的話只有這些,但是老人果然又正確回答了他。“我的眼睛和手臂是我支付的代價。不是任何人的代價。那個女人只是單方面被奪取,但是我不同。這眼和手臂是我在戰爭中出力而支付的代價。不能推究為任何人的錯。……看著她我才終於開始這樣想的。”


“…………”


“到了明天她就會拉著武官過來把你交出去吧。我不能夠阻止她。但是你在這之前離開的話我也不會阻止。這是我與自己定下的規矩。”


啪唧,火焰跳了一下。老人眯着眼睛的那個表情,好像在笑。


“……逃到這種偏僻的地方,逃跑,迷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就算這樣也還是活着的傢伙,一定有什麼必須活下去的理由的。如果沒有誰幫助你讓你活下來,你是不會到這裡來的。”


劉輝的表情扭曲了。


——如果沒有誰幫助你讓你活下來,你是不會到這裡來的。


“啊,年輕人。有一件事要說,現在的王呢,好像的確和他父親不同是個笨蛋呢。”


“…………”


“對自說自話闖進來的暴徒連壓制都沒有就逃跑了。到現在為止完全沒聽說過,到底是什麼樣的笨蛋國王呢。果然從小就逃離王都活下來的他父親戩華公子,像那樣殺死幾百人的殺手開出血路的人才讓人害怕呢。他和父親完全不同。”


“…………”


“不是很好嗎。”


劉輝嚇了一跳,抬起頭來。老人在微笑者。


“不是很好嗎。托他的福聽說沒有出死人。有着能一刀砍二,三個人的名劍,誰都會為了保護自己而使用的吧。如果王有着這樣的劍,但是一次都沒有使用,一個人都沒有殺,僅僅一個人在雪中逃跑的話。……王其實不是像朝廷傳得那樣捨棄了我們逃掉了吧。我突然覺得是相反的吧。比起虛榮,比起名聲,反倒是為了保護更重要的東西而逃掉了的感覺……”


聽著好像在講以前的事一樣的古樹一般的聲音。劉輝低下頭。下顎在顫抖,碗裡的茶泛着波紋。


“和先王不同,一次都沒有發起戰爭。沒有把我兒子和村裡的年輕人徵兵帶走。也沒有讓田地荒蕪。發生蝗災和地震的時候派軍隊來救援。從我們出生開始從來沒有看到這樣的國王陛下。也不覺得會有。對我們來說,不打仗的國王是最好的。


所以對我來說,挺喜歡現在的國家。也挺喜歡這個王,就算不是很傑出,沒出息,不體面,連見也沒見過也是。”


碗裡倒影的劉輝的雙眼大大地動搖了。


——所以對我來說,挺喜歡現在的國家。也挺喜歡這個王。


被這樣說是從來沒有過的。


“和偉大的傢伙們鼓吹什麼,出現妖星什麼沒有關係。自然也有自然的定律。我們只要能這樣日日年年地過下去,想到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下去就什麼都不想抱怨了。聽好了,什麼都不抱怨。這是我們的想法(原文是‘語言’)。我們遵循着自然的無聲的語言活着,而聽取我們的無聲的語言不就是國王大人的工作嗎。不管周圍人說得多堂而皇之,多響亮……肯定只是在說假話吧”


“…………”


“到街上去的話,我也會變得聽不見自然的聲音。所以才回到山裡。街上的獵人到山上獵取過多的野獸,搾取過多的東西,是因為只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山也有忍耐過頭,發怒的時候。我們也是。但是能夠容忍的時候……這樣就好了啊。”


劉輝感覺到老人微微笑了笑。然後一邊嘆氣一邊向着露出一條黑暗的窗戶轉去。


“……那個傢伙活在過去。一直以來是這樣的,所以我覺得以後也不會變化。只要拿起過一次武器,之後會害怕扔掉它。心,只要拿着武器只會越來越弱小。發生什麼的時候會像發瘋一樣亂揮。除非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拿過,否則就會變得覺得必須要殺掉誰除掉誰不可。我一直看著這樣的傢伙們,開始覺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但是我期待有改變的一天。總有一天會有自己放下武器的,笨笨的,但是有真正的勇氣的傢伙出現。雖然現在是個笨蛋,但是誰知道以後也會是呢。而且如果是真正的笨蛋的話有誰會幫助他,相信他呢。就算馬也是。”

沒有揮向任何人的劍,即便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沒有被使用。那麼,是為了保護誰呢?

變成一個人,連自己也沒法保護。那到底是為了保護誰而逃跑呢?但不管那是什麼。


老人笑了。因為喜歡上了這把保持着潔淨的劍,輕輕地又一次重複了那句話。


“就這樣不是很好嗎?”


是除去所有的粉飾,質樸的,真摯的,沉靜的肯定。劉輝開始覺得自己並不是全部都做錯了。明明是自己思考決定的事情,卻沒有自信。在心中的某處,連逃跑的事,命令不能殺人的事都懷疑是否做對了。


“比起虛榮,比起名聲,反倒是為了保護更重要的東西而逃掉了的感覺……”


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逃跑。


在內心深處,沒有打開的箱子發出聲音。啯哆一聲,箱子的蓋子開了一條縫。


(我逃掉的原因是)


浮在池塘上的母親的屍體。漆黑的頭髮像海藻一樣展開着。在後宮幾度爆發的小規模的爭鬥,日復一日堆積着的屍體,劉輝全都看在眼裡。兄長和妾妃們被處決後,其實劉輝也有去看他們掉落的頭。屍體在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新的女官和太監們到來,後宮又被擦洗乾淨,大家都帶著面具一樣美麗的笑容,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後宮又安靜下來。劉輝跑進府庫,自己對自己說那全是和自己無關的事物,連向邵可也不訴說,不斷把話壓在喉嚨裡,不知何時變得好像真的和自己無關一樣了。


蓋子,打開了。一直壓抑着的感情慢慢地和眼淚一起流了出來。


再也,不想看到那樣的光景了。——想要保護。即便是多保護一個人也好。所以逃跑了。


要壓抑情感,就像孫陵王說的那樣,很容易就可以辦到了吧。就好像給罐子蓋上蓋子一樣。


但是在劉輝心中的某個角落,他是知道的,這麼做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就算蓋着蓋子,罐子裡面的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劉輝早就體會到了這個。同樣的過去。什麼都沒有改變。那麼這麼做雖然對孫陵王來說是有意義的,但是對劉輝來說是無意義的。


為了選擇不同的未來,劉輝離開了那個宮殿。



[必須得去。]


某人的聲音和劉輝的聲音重合了。對,必須得去。必須的去。


其他的方法,其他的道路。想著,想著,拚死地想著。


向着和再也不想經歷的過去不同的,前方的世界。


劉輝抹去了淚水,吸了吸鼻子。咔嗒一聲,響起了最後的箱子的蓋子完全打開的聲音。


“我必須得去。”


不能停在這裡。


感覺老人無聲地笑了。就好像這個答案,在同樣的場所,同樣的夜晚裡,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過一樣。


“這樣嗎。那,加油吧。啊……正好,雪也停了的樣子。”


響了那麼久的風的聲音,現在已經聽不見了。


“很快,追捕你的人就該來了吧。那傢伙好像在幾天前就已經通報過了的樣子。”


“……誒!?”


劉輝立刻站起來慌慌張張地東張西望起來。


“誒!?呃,說起來這裡到底是哪裡!?……來着!?”


“你往那裡去的?”


“啊,去紅州的。”


像古樹一樣淡漠的老人在這個時候露出了從心底裡驚訝的表情。


“…………你啊,你的路痴到底有多嚴重啊?紅州的話只要度過河川就好了啊,竟然特意往反方向爬上來。……難道真的只是個笨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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