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季總算將全部的奏章都批閱完畢,才放下筆。看向窗外,已然是夜半三更了。歐陽玉已經領先旺季一步動身帶領羽林軍的精銳向碧州起程了。工作已經全部處理完畢了,旺季明天早上也動身起程去紅州了。

(……那麼,現在要做點什麼呢……)

旺季朝仙洞省的方向看了看。之前,被羽羽大人拜託了若是有空了就去彈彈古琴。雖然曾經找機會在府邸彈過幾次,不過,在這裡最近總是不合時宜。並非因為有太多繁雜的公務,而是不知為何在心底深處總是有些掛念。雖說羽羽大人並非那種對什麼事都很癡狂的人,然而,比什麼都要……(省略號指的就是癡狂)那時那個樣子的羽羽大人是從未曾見過的。

空氣,有些詭異。不能具體說是哪方面的,而是有種非常不太好的感覺。

這種時候,即使不被別人拜託,也會非常想要彈琴。旺季走到了靜夜中的庭院,自己在準備著一些東西。說起來也就只有三樣東西而已。放置古琴的小桌和椅子,然後再就是古琴。古琴與古箏有所不同,它大小適中,攜帶方便。

雖然沒有沒有放置燭台,不過,庭院中的燈籠中燭火通明,而且,天上也是一片星月輝映。若是只使用旺季的手的話,那麼也沒有看手下的必要。一切都準備就緒了。要小心謹慎的給古琴調弦的話,首先第一曲,開始反覆練習著彈奏一些短小的曲子,卻在第二曲結束時,突然停手了。

“在這夜深人靜時還一個人出來走動,這樣不太好吧,陛下”

要怎麼辦呢?真的很不知所措啊。

從露台上輕輕的走出來時,就想向他(旺季)打招呼的,不想,卻沒能出口。本想過一會就回去的,卻越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了。但是,沒想到旺季竟然也在庭院裡。

正想著他在那裡有序的準備著什麼,卻見他帶著一把古琴出來了。沒想到旺季竟然在彈琴──而且還是一把非常珍貴稀有的古琴。在自己正在磨磨蹭蹭的時候,那古琴的音色又開始緩緩流動起來。

靜謐而不奢華,多麼清澈純淨的音色啊。

為何劉輝會覺得那音色是如此的令人懷念。就如同很久以前曾經在哪裡聽過似的。

或許是在第二首曲子彈至一半時才注意到的,劉輝的腳步,順著琴聲之處走了過去。

雖說不被認同而且剛剛還被訓斥了,讓劉輝有些鬱悶的低頭。即使如此,他仍然堅定不移的走了過去。

“那個……稍微,可以聽一會嗎?”

雖然旺季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不過,或許是因為他(劉輝)的靠近而吃驚也說不定。

不久,‘請’,旺季如此說了。

“請自便。不過,我的椅子因為是彈琴所必須的,所以不能讓給你”

“……不生氣了嗎?那麼……有空的話,可以聊聊嗎?”

“若是有要事的話,那麼無論是誰,即使在任何時候來都沒關係,都可以來向我講。即使是陛下也一樣。若是有事,那就敬請留下來吧;若是沒有,那麼理應盡早回宮吧。”

劉輝在沉默了一會之後,點點了頭,靠近了旺季的身邊。由於沒有椅子,就悉悉索索的在旁邊的地上席地而座了。這時的旺季,對他(劉輝)此等失禮的行為竟然沒有感到生氣。

再次,開始彈奏起了悠揚的古琴曲。

不可思議的琴聲頓時在耳邊縈繞不絕,劉輝如同被琴聲陶醉般的閉上了眼睛。

陷入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之中。真是令人懷念啊。在心中,泛起了陣陣如漣漪般的思念之情。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經聽過的這個聲音。是誰曾經給劉輝聽過呢。

(……那是不可能的)

一直陪伴在劉輝身邊的,僅僅只有清苑王兄一人。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盡管如此,那個聲音,還是給劉輝的心帶來了一絲安靜的撫慰。

在半夢半醒間,一曲終了。雖然還沉醉在那綿綿不絕的餘音中,不過,接下來很快就沒有了。

睜開眼睛看去,旺季正在認真的給古琴調弦。

“……每一曲終了之後都要進行調弦嗎?”

“嗯。因為不管彈多少曲,每一曲之後聲音都會被打亂。”

劉輝那油然而生的好奇心頓時湧了上來,隨即便彎著腰在琴桌週圍來來回回的觀看。

“這種在彈奏古代樂曲時才被使用的古琴。很多的彈奏者或許都已經不在了,孤能如此之近的看到它這還是第一次。它與古箏真是有著很大的不同啊。有弦卻無碼,弦也是七弦的吧”

旺季不知為何一直沉默著。劉輝突然摀住了嘴巴。

“……與王不相稱嗎?!”

“不是。因為你講了與過去完全相同的話。”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劉輝非常的吃驚。從前?

“?你是說,孤在這之前曾經聽過這古琴的聲音嗎?”

雖說正著手調弦的旺季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不過,卻並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要試著彈一下看看嗎?”

“可以嗎?”

“我教你吧。從調弦開始。”

突然劉輝有些畏怯了。──從調弦開始?!

(不只是讓我不能隨意的彈琴,而是要從調弦開始?!)

然而就如同正在逃竄中的獵物被鷹環伺著似的被旺季的目光射穿了,輕易的就敗下陣來。

“……請……請多多指教”

被旺季強行按座在椅子上。

“真的從弦的調節方法開始──不是,是要從古琴的製作方法開始教起”

“……啊?製作方法?”

“嗯,如果有時間的話,從現在起我想就從如何去搜尋上好的桐木開始說起吧。古琴是由自己雕琢制作出來的東西。這副琴也是我自己制作出來的。這可是一副貨真價實的可以彈奏的古琴。再追溯至稍早之前,說起來琴者通常是根據自己的喜好來制作古琴的。而對於別人製作出來的琴之類的都視之為邪門歪道。”

這哪裡是從調弦開始的講的,這完全就是從彈琴的歷史開始講起的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但是,旺季親自去到山野中尋找上好的桐木,即使還將之雕琢制作成小巧輕便的古琴,也還真是讓人完全無法想像啊。不過也確實如此啊,擺在眼前的這副小巧輕便的古琴,作工精良,還真是副被很好的運用自如的美麗的古琴啊。

“首先要正確調好五弦七徽的泛音,其次是七弦的調節──”

洗耳恭聽著,旺季所說的那個順序,從一弦至七弦依次正確的調弦。

“這是,在彈奏傳統古琴曲時所用的調弦法。那麼,既然說到演奏,那麼就要注意在這裡排列著的十三個徽位。這個就是被稱之為‘徽’的印記。從一徽至十三徽依次排列,稱之為十三徽位。在左手按住琴弦時用來標記音位的節點。左手輕點弦於相應徽位處,右手同時彈弦出聲,這就是古琴的調音。”

雖說同箏相似,但是卻無弦碼,另一方面卻有代替弦碼的東西,就是在琴的表面排列著十三個像點一樣的印記。

“自己坐的位置,是在四徽至五徽之間。就如同目光總是只看著左手似的,右手憑直覺開始彈奏”

“直覺!?”

“因為若是不用眼睛盯著進行彈奏的話,這樣就可憑感覺記住位置。所以,不要去看彈琴的右手,而只用看著按弦的左手就行了。因為也沒有琴譜的緣故,所以,曲子也請用耳朵憑直覺記下來吧。”

又是直覺。在很久以前,似乎宋太傅也說過與此相同的話。“用眼睛去追趕對方的動作。──用直覺使身體下意識的記住就行了。”……旺季在某些方面來看其實性格似乎也很飄忽啊。

劉輝因為領悟性好,音感也不錯,只要將平時不怎麼使用的手指使用至習慣的話,那麼很快就能抓住訣竅的。雖說有些生硬,在一曲簡單的曲子彈奏完的時候,旺季贊許的為劉輝鼓掌。

雖說自己彈的很拙劣,但是卻獲得了贊許的掌聲,劉輝感覺到非常的高興。

“……旺季大人”

劉輝握緊拳頭。在心中,突然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思緒翻湧而出。

等到發覺時,劉輝已經在言語中表露了出來。

“……孤是昏君吧,旺季。不論如何努力也不行嗎?

旺季在月亮與燈籠透出的微光中,忽然凝視著劉輝。那是一種非常平和的目光。並且,那是即無輕視之意也無恭維之意的眼神。

劉輝頓時明白了,剛才那樣的問話,並未在旺季的心中留下絲毫的痕跡。

在長長的沉默之後,旺季閉上了眼睛。

“……你,有討厭的東西嗎?陛下”

“……討厭的東西?……”

“換句話說吧。我想你一定是為了自己喜歡的東西,才讓自己坐在這個王座上的吧。”

旺季一邊隔著琴桌走到劉輝的對面,再次對古琴進行調弦。

“……另外,之前所說的並不是要冒犯您的意思。不管是為了誰也好,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麼而登上王座,都絕不是壞事。那樣……總比為了自己而登上王座,要好很多。”

旺季擺好調弦的姿勢,彈起了優美的音色。劉輝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旺季最後的那句話所指的人,正是已故的父親──戩華王。

旺季就那樣,站在那裡,慢慢的彈起了古琴。

“不僅僅是紅秀麗,還有一直以來注視著你的紅邵可、藍楸瑛呀,李絳攸以及茈武官等等……因為那樣重要的人還有很多吧。我想你或許是為了守護那些以你為中心,對你而言不能失去的重要之人,為了那些喜歡之人的願望,而一直保持那樣的心情吧。”

是那樣的。而且,劉輝並未覺得,那是錯的。

但是,如今的自己,確實是把什麼弄錯了。因為如果再繼續下去的話,就會錯的更多,不管是被誰責難,自己甚至就連身體也不能隨便動一下。所以,劉輝為了不想做錯,就一直閉口不言。劉輝的下巴,微微有點顫抖。

旺季裝作沒有看見,繼續彈奏著古琴。溫柔的,如同夜晚的森林般安寧而平靜的琴聲。

“……但是,陛下,我卻不同。”

夜風中,樹木沙沙作響,遠處,燈籠的燭火輕輕搖曳著。

“我是為了討厭的東西,才努力至此的”

“……討厭的東西?”

旺季格外用力的彈撥了一下琴弦。

“──我,非常討厭你的父王。”

那個音在最後那句不容輕忽的話音中落了下來,看起來如同否認似的。但是,在擅長武藝的劉輝聽來是不會弄錯的,旺季同時也是應該知道這點的吧。正是如此,才如同僅僅只傳達至劉輝的耳中似的。

劉輝驚呆了。此前,似乎還從未有過說父王討厭的人。

先王戩華。被稱作流血的霸王,被譽為蒼玄王再世的英雄之王。同時也是王兄清苑最為敬愛的父王。

旺季的手指彈撥著琴弦。那個聲音,紛紛乘著夜風,已不知被送往何處了。

“真的很討厭啊。對於弱者絕不眷顧,對於礙事者全部格殺勿論,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都要向他俯首稱臣。我絕不認同那個人。……絕不認同。我,並非如你那般為了守護所愛之物,而是為了與討厭之物戰鬥,並且改變一切才努力至今的”

在宋將軍那裡聽說過。直至最後,作為對手與父王一直戰鬥到底的那位將軍,正是以前的旺季。就是那樣的事。

“說起討厭的東西啊,那還真是堆積如山呢。戰爭、飢荒、疫病……還有那不管走到哪兒都堆疊如山屍體,雖然那只是‘普通’的東西,但我仍然討厭那樣的‘普通’。非常的想要改變它。在領地呀,莊園之類的地方盡可能多的雇傭人,在歉收的季節裡種植生命力較強的農作物,並且為了救濟貧民而四處奔走。在還未舉行國試制度之時,大多數的貴族、官吏都是不學無術的(指文盲)。終日只知道作一些狗屁不通奇奇怪怪的古詩,在墮落的鶯歌燕舞中流連忘返。……也或許他們是明白的也說不定,因為馬上會有什麼恐怖的東西要來臨了。滅亡之日降臨了。只因早已心知肚明,所以只管一味的從現實中移開視線從而繼續自取滅亡罷了。”

簡直就如同在腐爛落下之前的果實那樣。正因為全是早已掉落下來的,所以才會散發出奇怪又甜膩的腐臭味。

“……當時的我,與現在的你相比也並未年輕多少,也沒有力量……即使如此,我也深切的體認到立於上位的貴族與官吏等若是不改變的話,那麼一切都只能是空談。我一邊對各地的貴族子弟進行指導,一邊將他們送出官場,說起來也正是這個原因。……但是,由於當時的我無權勢,所以什麼也無法改變。不久,戩華公子即位了。他對那些貴族和官吏並未曾抱有任何的期待。所以,對於所有的家族派系,一個不留全部誅滅。正是因為令尊不會變通,所以就只好選擇了毫不留情全部肅清的方法。……即使是在即位之後,那種作風也未曾改變。那個,您也應該是知道的。”

劉輝別開目光。就是那樣的。在五位王兄公子中,如願以償的只活下了被流放的清苑。劉輝的血親已經一個都沒有了。雖然由於王位之爭而被暗殺的其他王兄也有活下來的,但是,結果最終還是由於父王的命令而全部被處決了。不管是活下來的皇子也好,妾妃也好,甚至是那一族也好,就連有權有勢的貴族與官吏,也一個不留的全部誅殺了。

那時的劉輝,雖然也知道那些事,但是在心中卻並無任何感情。原本就不喜歡那些王兄和妾妃們,所以也從未想過要為他們去懇求父王。即使是聽到他們被處決時,只覺得那個遙遠的世界發生的變故與自己毫不相幹,也從未想過父王的作法有錯。僅此而已。就連那最後的憐憫,也一並忘記了。

忽然,劉輝對以前的自己從心底湧起了一股寒意。說起來在父王將王兄以及母妃們依次處決的時候,原本對一切毫無感覺的正處於十多歲的自己,初次感受到了一些異樣的心情。

“……你是說……父王……他做錯了嗎?”

事到如今再去追問那些過去的事情,本身就已經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事了。只不過是毫無價值的談話而已。

旺季正在彈著古琴的指尖,停住了。曲餘也斷然終止了,曲子的餘音如同點點碎片般消逝在黑夜中。

“……那個人和霄宰相出色的做完了我做不到的事。即使血流成河,即使有無數的人死去。大家都異口同聲的說著‘沒辦法’,是的,為了結束戰鬥這是沒辦法的事。可是,相當的不可思議啊。僅僅只有身為當事人的戩華王與霄宰相,卻一次也沒有說過那句話。……若是哪怕只說過一次也好,那麼,我就可以堂堂正正的指責他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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