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彼方,虹之所向,乃幸福之所在——
(
譯義:山的另一端,就是彩虹的所在,也意指幸福的所在)

她帶著弟弟,攀爬着凡人不可觸及的深山。
......“幸福嗎?)

她撇了撇嘴角。是誰說的呢?不管是誰,那人肯定是知道的吧。知道自己歷盡千辛萬苦也永遠到不了山之彼方,虹之所向。

知道自己悲惨的命運,無論何時都不會改變。

她牽著弟弟的手,偶爾也會背起他,撥開樹叢開闢道路,一心一意地持續著登山的路程。早晨才剛穿的巫女服,布滿塵土和被樹枝劃破的傷口,讓人不堪忍睹的淒慘。只是光腳穿著草鞋的纖足,盡被些利草割傷,鮮血從幾個磨破的水泡裡滲出。從咽喉中發出的吁吁喘氣聲。出生至今,她從未有過這樣行走的經歷。

......
不知不覺中,霧氣彌漫開來了。

沙沙,山間傳來了令人恐懼的聲音。與樹梢搖曳的聲音相反,是如同動物們屏著呼吸,虎視眈眈地窺視著什麼般的寂靜。

──
總覺得有什麼在那裡。它們正透過無數雙眼睛,無數道視線,不知在何處一動不動地盯著幼小的姐弟──她連這樣的情況,也感覺到了。

在霧中快要失去知覺似的跟弟弟一起走著──正當手臂和雙腿的知覺以及時間感都消失殆盡的時候,似乎是有什麼人在前方開闢了道路,霧散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棵如同連至天際般聳立著的,巨大的槐樹。

 
粗壯的樹幹需要五個成年人伸長手臂,才能勉強將它合抱起來。就算抬頭仰望,也望不到天空。給人感覺,簡直就像是創世之初即存在於世一般。這棵樹比起別的,都要充盈著什麼。帶著點畏懼,也帶著點神聖的什麼。她連被這威嚴的姿態所震懾住了的自己,已經驚訝了的狀況都沒有注意到。甚至就連出生至今,從未有過任何事物能動搖其內心的弟弟,也慢慢抬起了頭,對著槐樹眨了眨眼睛。 

槐樹被稱為黃泉的分界線,通往天界的第一門。

 
因為槐樹過於巨大,而忽略了樹下潺潺湧出的泉水,還有泉水邊獨自佇立著的,一個仿佛被時間所遺棄般,陳舊窄小的祠堂。

讓人油然而生跪拜之心的樸素祠堂,是槐樹守護著它免受風雨的侵蝕,所以才會顯現出毫髮無損的跡象的吧? 她背著弟弟,挪動著雙腿向泉水靠近。對著祠堂,接著是泉水,行跪拜之禮。 

神聖的山神和泉神啊......請允許我們在此短暫地休憩。

 

餵弟弟喝下泉水,用擰乾的布將他的臉頰和手足擦拭乾淨,盡可能地替他整理凌亂的頭髮和衣服。這期間,要說弟弟有什麼反應的話,也只是眼睛眨了幾下而已。

 

夕陽西下,將四周都鑲上一層金黃色。究竟是何時,已到黃昏呢?帶著弟弟逃走,不過是今晨發生的事吧?在迷霧中,卻讓人覺得似乎已經行走多日了。

 

然而,即使是一天也好,還是已經時隔多日也好,在追兵增加了這點上,是不會錯的。

 

父親應該知道,女兒逃到外面去了吧? 

……逃到外面去的話,就連我也能夠開闢另外的世界和命運的嗎?)

 

就像山之彼方,虹之所向,乃幸福之所在──”此言所說的那樣?

 

落日,將她全身都染上了一層緋紅。她閉上眼睛,莞爾一笑。轉過身去,違背了養育自己的宮殿和族人,她回到了弟弟身邊。

 

將幼小的弟弟抱在膝間,優雅地坐到了泉畔。

 

“......讓你走了這麼多路,你一定累了吧。抱歉了,璃櫻。雖然今天不能拉二胡給你聽,不過可以換成唱好多歌給你聽哦,就原諒我吧。

 

她像是在講悄悄話似的,在璃櫻耳邊輕輕哼著搖籃曲。璃櫻一副似聽非聽的模樣,僅是撲閃著雙眼。即便如此,她也為他唱了無數首歌。

 

時處區分晝夜的薄暮,槐樹婆娑搖曳,泉水泛起漣漪。 

世間,回蕩著詭異的聲響。就算如此,她也還是抱著弟弟,繼續為他哼唱溫柔的歌。 

黃昏──乃逢魔之時。

 

不知從哪裡傳來振翅的聲音。抬頭仰望,只見一只與暗夜同色的巨鴉,棲息在了槐樹枝頭。巨鴉貌似長著三只爪子,這大概是錯覺吧。

 

薄薄的夜色中,忽然有一名男子站在姐弟的面前。波浪般的黑髮,渾身裹著漆黑的衣衫,仿佛能窺探永遠的虛無般的漆黑雙眸,看不到一絲的友善。

 

面對簡直就像是暗夜之王般的男子。女孩毫不驚訝地停止了歌唱,禮數周全地行跪拜之禮。

 

“.....請原諒我們擅闖禁域。黃昏之門之主,主宰黑暗的狹間之君......”

 

似乎對瑠花輕聲道出的這個稱號,吃了一驚似的,男子緩緩眨了眨眼睛,露出了苦笑。

 

“......這可真讓人驚訝啊。已經相隔幾千年了呢?想不到還會有人不稱我為黑仙,而是這樣叫我啊。

 

男子用冰冷的指尖,抬起了瑠花纖細的下巴。

 

小姑娘,來這裡幹什麼呢?如果是想要逃脫父親和妳的命運的話,這可完全是反方向啊。

 

“......我並不是想要逃脫才來的。

 

出生之時即遭父親憎恨的姑娘啊。無人疼愛的姑娘啊。就算如此,你也不恨你的父親,寧願選擇死在這裡嗎?和你的人偶弟弟一起?

 

璃櫻眨了眨烏黑的雙眼。瑠花摸著被說成是人偶的弟弟的頭。

 

......比出生之時還要面無表情,沉默寡言,不哭不笑。據說連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都未曾有過。拉他的手他就走,給他水喝他就喝。只是,也僅此而已。簡直就像是拒絕生存般,那漆黑的眼瞳中映照不出任何事物。這個被捨棄的弟弟,只有瑠花慈愛地對他。餵他喝牛奶,餵他吃三餐。為他拉二胡,給他講述被遺忘的故事。

 

與不為父親所愛相應的,是只能屈居於宮中的角落,要是能就這樣跟弟弟平穩地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並非他人,而是瑠花自己注意到了。總有一天,這樣的日子會走向終點。

 

就這樣,知曉這天來臨了的那一刻,瑠花帶著弟弟逃出了天宮。

 

並非為了逃脫,而是為了結束。 

 

“……這位偉大的大人,除此之外,您能做些什麼嗎?為我的父親大人。

 

被父親幽禁,被封印了法力,被無數次洗腦,被灌下毒藥弄得死去活來也沒有死去的姑娘。就算如此,你還稱那個瘋狂男人為父親?” 

瑠花邊輕撫弟弟的頭,邊斷斷續續地低語道。那至今無數次思考過的,真實的話語。

父親就是父親。就算再怎麼被他疏遠,那也是這個世上,我和璃櫻唯一的父親啊。

隨著的一聲,瑠花感到男子身上冷漠的氛圍,如同潮水退去般消逝了。

“.......
因父親犯下的罪,伴著過人的異能,與弒父宿星而生的姑娘啊。

女孩由於擁有強大的異能,還有被預言過的那顆災星,從出生的那日起,被父親所憎恨。

這並不是女孩的錯。不過是父親的所作所為而形成的因果循環。只是因為父親擁有過於常人的慾望和貪戀,這股慾念扭曲地存在著,輪迴轉換,然後幻化成瑠花和璃櫻的形態,降臨於世。

女孩自己,也知曉這件事,況且──

就算如此,妳也愛著你的父親嗎?

女孩剛說了,是這個世上唯一的父親。

“……
如果父親大人讓我去死的話,無論何時我都會伸出脖子讓他砍的。但是,父親大人一次都沒有來到過我身邊。

一次也沒有想過,要將她當做女兒對待。

被幽禁的時候也好,被封印住異能的時候也好,被洗腦的時候也好,都是命令其他的術士做的。就算瑠花沉默地接受這一切,父親都沒有想過揣測一下花的內心。

哪怕是去見他,也是連打罵都省了,只是恐懼著女兒,一味地逃避。

“……
都沒有,活著的,意義了。就連雙親中僅存的父親,都不期望我活著。

瑠花的目光變得通透,斷斷續續地呢喃著,梳理著弟弟的頭髮。

“……
只是我的話就算了。但是父親也注意到了璃櫻是長生不老的體質。

年齡馬上就要接近八十的父親,似乎越來越執著壽命,不知怎的注意到了璃櫻特異的體質。沒有異能,如人偶般的弟弟,從出生起就擁有能停止流動時間的體質。

父親渴望這個稀有的肉體。

所以瑠花帶著弟弟逃出了宮殿。

為什麼不逃走呢。不管哪裡都好,往遙遠的地方去。朝著山之彼方,虹之所向去。──外面去。

瞬間,瑠花的淚水彷彿會流盡似地滴落下來。回憶中,從未有過哭泣的記憶。

“……是為了什麼呢?我是知道的。不管逃到天涯海角,幸福也不會存在的。──只能到這裡來了。養育自己的家,瘋狂的父親,扭曲的一族,我那被緊閉的天宮。就算這樣,那也是我的一切啊。就算知道自己不為任何人所愛也好。就算弟弟一次都沒有看過我也好,那也是我深愛的弟弟啊。我的幸福,只能在這裡尋找了。

 男子瞇起了雙眼。這個稚嫩的女孩,的確是注意到了,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的真理。

山之彼方,虹之所向。就算逃到世界的盡頭,也不存在幻想中的世外桃源。

只有在手心冰冷的現實裡,才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明明知道幸福的所在,女孩也一直否決著這個地方。

已經不能待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肯定會殺死父親大人的。

除了殺掉外別無他法,這樣想的日子,總有一天會來臨。總有一天,自己會對瘋狂的父親埋下殺意。就像被預言的宿命那樣,弒父的那天會到來的那一刻,讓瑠花深感恐懼。
“......
被預言會弒父的女兒,會被父親憎恨是理所當然的嘛。這是沒辦法的事。為了不殺害我們唯一的父親,那我只能先消失了。

不能逃跑,也不能留下。扔下弟弟一個人走也辦不到。

人偶般的弟弟。被父親斷言跟死了沒什麼兩樣,利用他的身體又有什麼不好。

……
父親跟一族的年輕姑娘間,生下了許多像璃櫻這樣的白子。然而,大多數都很短命,出生不久即刻死去,就算存活下來,能撐到二十歲的也很稀有。

恐怕這就是以凡人之軀,硬將仙女從碧空之月上扯落下來的禁忌的代價。

即便如此,擁有異能的孩子的出生率,也的確是從前不可比擬的高,父親就繼續讓女人生孩子。如同人偶般的姐姐們,更是被當做“薔薇姬”的身體,利用到直至崩潰。 

父親的話也許是對的。弟弟是活著還是死了,連瑠花也不清楚。空有軀殼的弟弟。對他再慈愛,也不會有一點反應。也不會看著瑠花。

就算這樣,對於父親的話,瑠花也不會認同。

“──你,做不到的。”

男子冷冷地放言道。

“妳不會自殺的。正因為如此,才來爬這座山的吧。因為自己死不了,所以才想選擇被殺吧。被野獸、妖魔,或者是我。話說,我原本是想對妳抱有期待,在旁邊看著妳的,現在我改變想法了。──妳沒聽到嗎,呼喚妳的聲音。”

 

古槐樹的枝葉搖曳著,沙沙作響。 

 虛無縹緲的聲音乘著風,傳到了璃花的耳中。

──……小姐,……大小姐……
──我們的公主殿下……您在哪兒呢……請快回來吧……
瑠花明白,是誰在呼喚自己。隨時都能聽到虛無縹緲的聲音。瑠
花 小姐,請拉二胡給我們聽,請為我們唱歌,請跟我們一起玩。請對我們說話……
請聽我們講話,請看著我們,謝謝您,我們的公主……
瑠花的臉色刷地變得蒼白。男子從喉嚨深處發出了笑。帶著些許的憐憫。
是的,妳不會死。因為無法捨棄。無法捨棄那個瘋狂的父親及一族,那個弟弟,親近妳的其他的可憐的白子們。那個妳引以為傲的,所深愛著的一族。
沒有比這裡,更幸福的地方了。這是自己的全部。
儘管不為父親所愛,但卻能為一族而生。自己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了。
要是下山的話,妳被封印的異能,就會對一族進行毫不留情的血統肅清。妳選擇的不是父親,而是縹家,總有一天對妳父親的愛也會消失。一族都畏懼著妳,世人也畏懼著妳。就算得到一切,也不會被任何人所愛,繼而陷入永遠的孤獨中。妳要知道,不管多麼慈愛地對待他,妳那三餐都親手將筷子遞到他嘴邊的弟弟,都不會看著妳。因為哪怕是總有一天,會出現填補妳弟弟那空缺內心的人,那人也不會是妳。過於常人的異能,沒多久就會侵蝕妳的心靈。回去了,也只能走向跟父親一樣瘋狂的命運。即使如此,……妳也要回去吧。
無法逃走。無法捨棄。所以,才以這座山為目標,而並非外面
槐樹的沙沙聲。黃昏之門。能將姐弟從扭曲的命運中解救出來的,唯一的門扉。溫柔的死亡。──然而。
“──我不能為妳敞開黃昏之門。是在這裡勒緊妳和弟弟的脖子,還是回去,就看妳的了。
女孩陷入了沉思。向長達永遠的空白──邁開了步伐。
向著被緊閉的天宮。向著自己的命運。
男子冷漠地微笑著。
這雙手所選擇的,是比甜美的死亡更殘酷的,血淋淋的生存。
“……讓我看看吧。妳與妳父親唯一的不同。因為這份高貴的驕傲,無論何時都會帶領妳走向孤獨的,瘋狂的──與妳父親相同的命運,妳能守護自己的內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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