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帶著什麼樣的想法才離家出走 ?”

有個男人這樣問。
他如果問為什麼的話,就可以回答“為了不被殺掉”啊。可是他卻問“帶著什麼樣的想法。”
邵可不由自主地說出了真心話。
(……那時,到底說了什麼呢。)
就像本能極為發達的野生動物一樣的北斗,無論何時都能把連邵可自己也不知道的“真相”探索出來。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邵可閉上眼,從記憶最深處的水底輕輕撈起忘卻的“答案”。
(……是故事傳說)



——有某個被封存起來的音色。
“你真是個温柔的孩子呢。”
任何人都會向她低頭的、美麗而氣質高貴的大姑母,看到年幼的邵可像往常一樣為他摘來一朵鮮花,馬上露出笑容。
“而且……也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在屋裡親手教會他彈琵琶的大姑母,一邊傾聽著琵琶的樂聲一邊閉上眼。這孩子雖然年僅五歲,但已能完美地彈出連大人也難以彈奏的好曲了。她露出滿意的微笑。
“音色是不會撒謊的,你的將來,還真令人期待呢。”
她的笑容,看起來就好像在哭一樣。
“而且……也是個可悲的孩子。你在這年紀,就已經不知道天真無邪為何了。”
停下彈奏琵琶的手,靜靜地抬頭看凝視的眼眸,已經不是屬於幼兒的眼眸了。這,也許是出身於紅家直系長子、從懂事之前就一直目睹權力鬥爭的他早已注定的宿命吧。
“你才是比任何人都更擁有紅家一族資質的男孩……你一定要守護紅氏一族哦,邵可。”
邵可露出微笑。但是,他卻没有答應大姑母的這句話。
然後,他繼續彈奏琵琶。
從年輕時一直到現在,都凌駕於藍家和碧家之上,以“當代第一的琵琶姬”名揚天下的紅玉環。被稱頌為連鬼神也為之著迷、過去在先王的後宮裡也備受寵愛她的美妙音色,就這樣不為人知地傳下來。
在那之後,她辭別人世,當任何人都為祕技無法傳承而嘆息不已時,邵可也還是三緘其口。他只是一人在帷幕中,把音色封存。

“音色是不會撒謊的。”

——那就是把自己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早已踏上的那条血染之路隱瞞起來的代價了。



邵可在府库的睡眠室里猛然醒了过来。五感马上在瞬间内完全觉醒,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在起床的时候也不会出现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的现象。
“……还真是做了个很久以前的梦呢。”
毫无错乱的身体感觉,向意识转达了如期的觉醒——现在是深夜时分。
由于以往的习惯,邵可基本上是不需要怎么睡眠的。只要有一刻钟打盹的时间就足够了。像今天这样做梦实在是很罕见的事。
嘶嘶嘶……有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躁动的夜风,鸟儿展翅的微弱声音——夜晚会无条件地让他的所有感觉发挥最敏感的反应。邵可深深吸了口气,想起了已经回去茶州的秀丽。
彻彻底底地大哭了一场,然后最后也还是抬起了头,奔赴虎林郡的女儿。
跟妻子一样,拥有一旦决定就一定贯彻到底的钢铁意志。邵可不禁苦笑。
“……作为我和你的女儿,秀丽她已经成为一个几乎优秀过头的好孩子啊。”
为了把头发束好,邵可向系发带伸出了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到底会有谁能想象到自己的手居然会有发抖的时候呢?
邵可缓缓地把手贴在额头上。自己那如天体运行般精密的内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会被这种“毫无特别的事”所打乱。
“……唉……自从跟你相遇之后,我就一直被打乱着心思。”
秀丽她平安无事。秀丽在无意识中、邵可则通过周密的计算,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既然带着治疗方法和医生前往当地,那么事态就不可能得不到控制。
即使是最坏的情况,也可以由燕青或者静兰杀掉那“邪仙教”的教主来收拾一切。就算他们两人无法收拾掉,弟弟们也会下手的。
秀丽根本不存在任何会死的可能。
那应该可以绝对确信为“毫无特别的事情”才对。明明如此,自己却无法完全保持冷静。就像虫子振翅一样,就像摇曳在黑暗中的树梢一样,内心在有异于理性的另一个地方不停地躁动。
邵可一边束着头发,一边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地以理性来压抑涌上心头的感情。
(我还没有到采取行动的时候——)
忽然,脑海里回想起一阵琵琶的声音。那是邵可比父母更了解的大姑母的音色。自从在红家知道现实的时候开始,自己就应该已经决定了。如果不夺取的话,就无法得到平稳。如果不守护的话,幸福是不会持续的。如果为此必须玷污自己的双手的话——
——即使到死为止跟平稳无缘也无所谓。
幸福不会掉在路旁等人去捡。那是很脆弱、很容易被破坏的、无论何时都会有人拼命守护的东西。即使如此,也还是很容易碎掉。如今,先王和前代黑狼都已经不在了。要是把霄太师当作依靠的话,多半不会有好结果……所以——
(必须无论何时都能立刻恢复为“我”。)
不受感情驱使的冰之理性,才是邵可身为邵可的证明。
邵可走出了府库的睡眠室,穿过了残旧的书架和周围的黑暗,拉开了期中一道拉门。星光射进室内,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周围。由于云层的遮挡,现在无法看到月亮的形状。
对——正好就是在这样的夜晚。
做好了事前准备之后,还没有年满十岁的邵可,就留下年幼的两个弟弟离开了红家。
“你到底是带着什么想法才离家出走的?”
在回想起梦中北斗的声音的瞬间。
——平静的夜间空气都顿时发生了变化。
随着鸟儿同时展翅的声音响起,邵可的全身都传来了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还没有细想,身体就先行动了起来。
下一瞬间,邵可的身影就从府库消失了。



空气就像涟漪一样震动了起来。在涟漪的中心处——仙洞宫后方的禁池中,有一个女孩把身体浸到了半腰,解开了头发,并以失去焦点的双眼茫然注视着远方。
“——珠翠!!”
就连邵可的叫唤声,也完全无法动摇珠翠的目光。
空气的性质又再次发生了改变。如涟漪般扩展开来的波动,正急速地向着某个方向收束而去。仿佛与此联动一般,珠翠的双眸也开始连接起焦点——为了让遥远的地方……本来不可能看见的情景映照在视野之中。
——“千里眼”。
“——快住手!”
把形成的“场”切断,和把珠翠从池里拖出来,这两件事是无法同时进行的。
“——霄太师!你这混蛋偶尔也干些有用的事行不行!”
在那一瞬间,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古代短刀命中了用以形成“场”的结界石,将其击碎。仿佛断了线似的,先前的压迫感开始不断萎缩。邵可立刻把珠翠从水里拉了起来。
他“咚”地把珠翠的身体抱在怀里。珠翠那湿润的黑发就像扇子一样在手臂上扩展开来。
“……还真是像以前一样,是个嚣张无比的臭小——”
邵可听到霄太师说到一半就停住的挖苦声音,马上回过头来。他不知为什麽挑起了眉头,仿佛看着罕见的东西似的注视着邵可。邵可不禁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很久没见过啦。”
那沉吟的口吻,跟轻轻拔起散乱的前发的、如同青年般的举动,让邵可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三十多岁的他。回想起来,只有霄太师的眼睛,是跟年轻时完全没变的。
“如果你在看着的话,就不能出手阻止吗?你说到底也算是珠翠的监护人吧。”
这一次,霄太师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接着又面露奸笑地打量起邵可来。
“噢噢~”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如果自己没发现的话,就算了。”
霄太师用手指碰了碰珠翠的额头,邵可也没有出言阻止。虽然珠翠的眼睛是睁开的,但是眼神中并没有感情。就好像把心弄丢到别处去似的,充满了空虚感。
“……怎么……样?”
“因为在之前的瞬间阻止了啊……本来一般都会死掉或者发狂的,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吧。反而有可能会冻死。让她睡得暖和一点吧。”
霄太师用手指拨下了珠翠的眼睑。邵可这才终于放心地舒了口气。
“可是在府库能察觉到被结界折断的气息而赶来的人,事到如今恐怕就只有你一个了吧。还有就是羽羽大人啦。”
霄太师仅以视线看向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的邵可。邵可两手抱着珠翠站起来,仿佛稍微有点不快似的皱起了眉头。
“……我就暂且先向你道谢吧。”
“要是就这样不阻止珠翠的话,就肯定可以知道秀丽小姐的安危了哦?”
下一瞬间,一柄短刀掠过了霄太师的脸边,深深地刺进了背后的树干上。
“——她没事。”
“其他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死了。”
邵可以冰冷的视线和声音说完,就消失了影踪。
霄太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刚想要去拿回那把最初用来破坏结界的短刀——却在一瞬间之前被谁先捡了起来。
“……真是的,为什麽你总是那样小孩子脾气呢。”
仿佛以最高级的丝绸来抚摸肌肤一般,一个虽嘶哑却带润泽的声音无奈地说道。
霄太师不由得“咕”地呻吟了一声。
“……权瑜……大人。”
“你刚才‘咕’了一声吧,面对着我这个前辈。”
“失礼了。明明是深夜,您还是像以往一样帅气得毫无疑问呢。”
面对不用老人语气说话的权瑜,霄太师也不由自主地恢复了过去的口吻。
权瑜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霄太师。
“你的样子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糟糕呢。没有妻子的男人就会糟糕到这个地步——你可是个活生生的范例啊。为了后人着想,你不如到宝物仓库举起‘独身男人的末路’之类的牌匾,顺便帮补一下国库吧。我可以给你扔出一文钱左右的观赏费哦?”
“明明是老头子,装帅有什么用?”
尽管知道多说无用,但霄太师还是忍不住赌气似的说道。就算在死之前的一秒钟,权瑜也一定会什么都不说,就好像眨眼似的闭上眼睛。毕竟在被敌人抓起来拷问的时候,他也还是对外表多加留意,结果一句话也没招供,微笑着以濒死者般的声音向前来救他的前代黑狼说出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呢’这种话。

就是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爱装帅的家伙。
“不过钟情于鸳洵的英姬小姐也不可能把心意转向你啦。你一直把情藏在心底、什么都不说地贯彻独身路线这一点,也的确值得评价。”
“啊?请你别随便乱说奇怪的话好不好。就算贴钱过来我都不会娶什么英姬做妻子的,反而会赔钱送回去呢。”
权瑜对过去的事进行了片刻的回想,然后露出了微笑。不知不觉的,就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但是,你没有大人风度也的确是真的。”
他把视线投注邵可离去的方向。
“的确,那孩子……邵可能以真实感情相对的对象并不多。偶尔给他一个发泄的机会也是必要的……但是,霄。”
权瑜无声无息地把捡起来的短刀扔向霄太师。短刀沿着平缓的抛物线轨道,落到了霄太师的手里。
“不过能走在那孩子前头的大人明明已经很少了,你却老是故意逗弄他。”
“邵可也差不多四十岁了啊。”
“才只是四十而已。可是……前代黑狼、北斗、蔷薇姬和先王都已经不在了。能够向那孩子伸出手的‘大人’,不知为什麽,都一个接一个地离那孩子而去。”
霄太师似乎有点愧疚似的,随便拨了拨前发……身为那些“大人”其中一员的权瑜整天都要四处奔波,基本上都不会身在王城。
“……前代黑狼的死,实在太早了。”
权瑜的细语声,仿佛融入黑暗似的加大了深度和浓度。
霄太师没有回答。在前代过世后,向继承意志的孩子“黑狼”下达了几个暗杀命令的人,就是霄太师和先王了。他们并没有对此感到后悔,无论是霄太师,还是邵可,或是权瑜。光说漂亮话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时代,的确存在过。
“……霄瑶璇,人的确不是完美的。即使如此,对于拼命努力地生存着的人,你也可以尽量关怀一下吧。”
霄太师猛然抬起了头。权瑜的微笑虽然看起来跟往常一样,但是看起来却很神秘,就好像在接受他的训喻一样。
霄太师并不知道权瑜“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明明自己远比他活得久,可是看权瑜的表情却好像早就知道某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一样。所以他很怕面对权瑜。
“邵可发生动摇还真是少见……你竟然对担心小姐安危的那个孩子说那种坏心眼的话……虽然我不是叫你说谎,但至少也该说说‘应该没事’之类的话吧?你毕竟是年长者啊。”
“……你还是对邵可那么温柔呢。”
“那孩子连自己在努力这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要是没有人让光是受人依靠的那孩子撒撒娇的话怎么行呢。如果你嫉妒他的话,只要老实说出来,我也可以考虑考虑哦。”
面对嘴角露出微笑、优雅地飘动着衣摆扬长而去的权瑜,霄太师不由得把嘴巴扭成了“へ”字型。他轻轻把玩着刚才权瑜扔到自己手上的短刀。
“‘应该没事’吗……”
说完,霄太师就露出了仿佛说了蠢话似的表情,马上转身离开了。

“权瑜大人。”
有一个杀手为了一个孩子而哭泣。在仿佛梳齿不断被折断似的接连去世的同胞之中,只有那个声音,即使过了好几十年也依然回响在权瑜的心中。
为了先王,戬华而不断挥舞着凶刃的前代黑狼。
“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那个孩子就拜托了。因为关于自身的事,他就像一个两头穿洞的桶子一样,是个完全不懂得去考虑的少年。”
请您不要忘记——前代黑狼就是这么拜托权瑜的。
“那孩子,绝对不是个完美的人。”
前代黑狼以一个特别的名字呼唤着邵可。
“魁斗的事,就多多拜托了。”
自那以后没过多久,前代黑狼就去世了。



邵可在抱着珠翠赶向府库的途中,终于察觉到刚才霄太师说什么“好久没见过”的理由。
“我把头发束在上面了吗……”
并不是像以往那样把头发束在脖子附近,而是束在了后脑上。在思考着北斗、红家和秀丽等等事情的同时,自己似乎在无意识中把头发束在那个位置上了。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脑子的某个地方果然是出现了错乱。而且还被霄太师看穿了这一点,实在是太糟糕了。
走进府库的睡眠室后,他赶忙准备了大量的毛毯,布置好睡床。
“魁斗”——
不知为什麽,这个称呼被从内心深处唤醒了。
为一切带来死亡的“星斗之魁”。
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的那个人的身影,掠过邵可的脑海……这样想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过了那个人的岁数。
“知道他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就连珠翠和北斗,都不知道前代黑狼的事。
邵可一边给火盆生火,一边不经意地看向珠翠。
(……虽然从以前开始就聪明伶俐,不过珠翠之所以不擅长刺绣,绝对是因为我和妻子的影响吧……)
如果起始教育失败的话,就很难校正过来,这就是个好例子了。因为自己和妻子都在比较特殊的环境下长大,所以很难把“正常”这种东西教给珠翠。如果是“黑狼”时的话,就算是一根鱼骨他也有自信能用起来,但是平时却没办法做到。虽然他的信条是要放松就要放松到底……可是他放松的振幅也似乎太大了点。
“珠翠也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她已经长为一个既美丽又有教养、而且心地善良的姑娘了……本来真的可以让她过上要多幸福有多幸福的生活,对于这件事,邵可至今也非常后悔。
“为什麽还没有遇上良缘呢?也没听说过任何那方面的传闻。难道是理想过高了吗?难得做包子也那么拿手,一直总是拿来给我吃,真的没问题吗?”
邵可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但是当然没有找到答案。少女心思实在是个谜。
“……那么,弄湿的衣服要是不脱下来的话就会冻死,不过……唔……”
就连邵可也感到踌躇了。小孩子的时候固然没问题——
这时候,邵可向门扉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来得正好。”
刚打算走出睡眠室,邵可就发现自己的头发依然束在后脑上……今天真的是有点不正常。他以麻利的手法重新束好头发,然后从门扉里轻轻探出头来。
“黎琛 ,可以听我的一个请求吗?”
来到这里的黎琛 什么都没想马上回答到:
“我什么都会听的。”

“那么,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让珠翠换过衣服,用被子盖好让她暖暖地睡下之后,邵可才终于向弟弟问道。
黎琛 向睡眠室瞥了一眼。
“……那个女人,做了些什么?”
“只是打算用‘千里眼’而已啦。”
在理解了邵可若无其事地说出的这句话的瞬间,黎琛 的扇子马上从他的手上滑落下来。
“……‘千里眼’?”
“虽然珠翠的范围已经远远超过了千里啦。”
“她想要在这座城里使用那个吗?”
“对。所以我就去阻止她了。”
黎琛 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明白了,我就解除监视吧。”
“哎呀,对于疑心重的你来说还真少见。”
“她做到这个地步的话,我想不相信也不行了吧。就算是缥家的人,那也是会死的。”
黎琛 把掉在地上的扇子捡了起来。
“明明拥有那样的异能,没想到缥家至今为止都放着不管呢。”
“因为最初……她是属于‘无能’的啊。”
听了邵可的沉吟,黎琛 沉默了。然后,他没有继续追问。
“……哥哥。”
“嗯?”
“请、请给我泡茶。”
“怎么啦,大半夜打算在这里赖着不走吗?”
“那、那有什么关系嘛!”
“好啊。”
邵可笑着站了起来,仿佛对待小孩子一样拍了拍黎琛 的脑袋。
“不过,今天不喝茶,就喝酒吧。然后到黎明之前,你就要回去好好睡觉。因为你跟我不一样啊。”
听了最后的一句话,黎琛 的眼神突然充满了杀气。邵可苦笑着补充道:
“我是说你明天还有工作要做啊,日理万机的吏部尚书大人?可别太让绛攸大人头疼了。”
“没关系的,年轻时就算是要出钱买也该多吃点苦头嘛。”
“……刚才,好像有人完全把自己放在一边不说了呢。”
“那不是因为哥哥你不让我吃苦头吗?”
把两个带脚的酒杯和酒瓶拿过来之后,黎琛 就以认真的表情抬头看着邵可。
“如果是哥哥的苦头,我一定会帮你买下来。”
“啊哈哈,可没那么便宜哦?”
“嘿,我没有做不到的事。”
“是吗?其实我有一个名叫红黎琛 的、价值连城的在库品呢。”
满怀自信地摇着扇子的手停住了。
“本来我打算负起责任照看到最后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
“——啊啊啊哥哥!”
“什么?你要买下来自己独立吗?”
“……请、请你别把我卖掉……”
看到弟弟一脸悲怆的表情,邵可不禁笑了起来。
“你明白了吧?我的苦头是非卖品,不能卖给任何人。另外在同一个货架上还放着名叫红玖琅的——”
“那种东西请你马上卖掉吧。”
“不行不行,因为那是跟你合起来一套的嘛。如果没有人肯代替我把这两个东西一起挑起来的话,我是不会卖掉的。”
根本是没有人会买的。
黎琛 恨恨地盯着兄长。
“……今天你说话很坏心眼。”
“哦?真是这样吗。”
邵可一边以利落的动作往酒杯里斟酒,一边心想——也许的确是这样。
琵琶的音色缓缓地在脑海中回荡。
“你才是比任何人都更拥有红家一族资质的男孩子……你一定要守护红家一族哦,邵可。”
梦中的大姑母的声音,还有向自己询问为什么离家出走的北斗。的确,今天总是会想起过往的事情。
“……我说黎琛 ,你还记得玉环大姑母吗?”
听了如此突然的话题,黎琛 吃了一惊。
“咦?嗯,在我小时候去世的——还算是一个不是笨蛋的血缘者吧。”
从黎琛 看来,在背后专制支配着红家的影之女当家也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罕见的是,那个人对哥哥的评价要比我高。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值得称赞了。”
这简直是如实反映了黎琛 的绝对标准的一句话。
“的确,如果没有玉环大姑母的话,红家大概会陷入相当大的危机吧。因为从后宫回来、掌管红家大权的实际上就是她。又漂亮又聪明,也有先见之明,是个自尊心极强的野心家……还有非常擅长弹琵琶。”
听了最后的一句话,黎琛 沉默了一会儿,晃动了一下杯子。
“……真的是不再弹了吗?”
就算缺了主语,邵可也知道弟弟想说的是什么。
“玖琅那个笨蛋,现在也还误会弹摇篮曲的人是我啊。”
“那并不是假的吧,你的确也有弹过。”
“绝对不会有人把我和哥哥的音色混为一谈的。虽然我绝对不会告诉他。”
黎琛 哼了哼鼻子,把嘴巴贴上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如果我……说想再听一次的话,也不行吗?”
听了这个请求,邵可并没有加以敷衍。
“——我不会弹的。”
黎琛 并没有问为什么。那是贯彻到底的钢铁意志,一旦决定就绝对不会让步。这一点,黎琛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看见黎琛 的表情,邵可不禁稍带苦笑地说道:
“……真是的,为什么你会那么喜欢贴着我呢。”
在黎琛 回答之前,邵可就“咚”的一声用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黎琛 ——”邵可以深沉的声音呼唤弟弟的名字。
“你只会对我无法隐瞒任何事情,也不说谎——或者说无法说谎。”
“是的。”
“不过我无论是哪一样都对你做过了,以后如果觉得有必要,也会那么做。”
邵可又敲了一下桌子。
“你虽然会老实听从我的请求,但我却不会听你的。就连希望我弹琵琶这种小小的愿望,也不能为你实现。”
“……是的。”
“就算是‘不再干黑狼的工作’这个充满关怀的愿望,我也不会听。一直过着安静的生活,大概也不能为你实现。不管你再怎么努力阻止我,我如果决定要那样做的话,都会轻易地无视这一切。你既不能命令我,也不允许自己那么做。我则会做我想做的事,跟至今为止一样,以后也同样如此。”
尽管依然是温柔的声音,但那却是不容许否定的支配者所说的话——是基本上没有人知道的、被大姑母评价为拥有最高资质的红家直系长子的声音。
黎琛 就像枯萎的青菜一样低下了头。
“……是的。”
“真是过分的哥哥呢,即使这样,你还是喜欢我?”
“是的。”
听了那毫不犹豫的回答,邵可露出了苦笑。
“为什么?”
黎琛 寻找了一下话语,却马上就放弃了。虽然有答案,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用话语来表达。
“……为什么……要用语言说出来真是很难呢。而且,我的确是不能向哥哥说谎,但也有保密的事情。因为也是跟那个有关的事情,所以我更不能说了。”
“咦?什么?是什么秘密?”
“……能说出来的话就不是秘密了吧。”
面对不愿说出口的弟弟,邵可不禁挑起了眉毛。这还真是少见的事。
“哎呀,你也会有对我保密的事吗。”
“跟哥哥相比的话,那只是鸡毛蒜皮的东西而已。而且哥哥你。以前开始就做了我行我素的事了。”
这次开始翻旧账了。
“飘忽无踪地离开后又突然带着一大堆土特产回来;明明说会留一段时间,可是第二天就不见了;就算想追上去,你也会留下玖琅这个包袱给我,根本就没法去追;又撒谎又违背约定,整天笑着用礼物来敷衍人。”
“哇,还真是糟糕的哥哥呢。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了。”
就连邵可自己也觉得无奈。然后,他又对黎琛 缓缓开始下垂的眼睑感到安心。看来混在酒里的睡眠药终于起作用了。要让对各种药都有了耐药性的黎琛 睡下来,实在是很难的事情。
即使知道混入了药物,黎琛 也还是一口把酒杯喝光,恐怕这也是只对邵可才会做的事吧。
“哥哥……”
“嗯?”
“你、你喜欢我吧。”
邵可笑了笑,没有回答。
“快睡吧,最近为了搜集茶州的情报,你应该一直没睡吧。”
“在你回答我之前,我都不会睡的。”
“我才不听你说的话呢。要是世界上没有一个这样的人……你一定会感到寂寞,搞不好会变成魔王啊。”
“在那之前,我会去找哥哥的……”
“在途中也顺便把绛攸大人捡起来吧。”
“算了,当作陪衬捡起来也好……”
“悠舜大人和凤珠大人,都会把你找到的。百合姬也一样。”
“就这样,你又要扔下我和玖琅一个人到别处去吗?”
“对啊,也许还会去。”
“你可别小看红家宗主……凭着那种财力和权力,就算是在世界尽头的彩虹瀑布也可以去找出来。”
“快睡吧……我爱着你啊,虽然是骗人的。”
黎琛 伏在桌子上,一边闭上眼睛一边像小孩似的笑了起来。
“……哥哥,关于刚才的回答……那是因为我知道‘为什么’的缘故。”
“啊?”
“‘为什么’哥哥会说那么多的谎。”
邵可瞪大了眼睛。
“所以我……还有玖琅,每次都死心不息地等待着哥哥回来……现在与其等待,反而会前往迎接……”
在邵可的脑海里,闪过了北斗的声音。
“你到底是带着什么想法才离家出走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邵可已经在用手指弹着黎琛 的鼻子了。
“黎琛 ,你相不相信童话传说?”
几乎紧闭起来的眼睑,又稍微抬起了一点。他嘀咕着说道:
“……如果只是一个的话,我一直都相信……”
然后,黎琛 这次终于进入了梦乡。
听了这个答案,邵可仰面朝天地闭上了眼睛。
明明只是喝了一点点的份量,可是却有一种舒适的倦怠感。
“……果然我今天很奇怪呢……”
邵可轻轻拍了拍黎琛 的头,以此代替道歉。
黎琛 什么都没有问。大概他是知道哥哥不安定的原因是什么吧。
邵可一个人喝光了整瓶酒,然后轻轻拨起了前发……虽然知道自己并不是完美的人,但是这是不是因为身在和平环境中太久的关系呢——
竟然无法隐藏内心所想而捉弄黎琛 ,真是够丢脸的。
“……过去的我还顶用得多啊。”
明明知道她应该没有事,明明一次又一次地说服着自己,可是心里还是惦挂着秀丽的安危。如果能飞过去的话该多么轻松啊。
但是,这毕竟是秀丽的战斗。
邵可回想起自己离家出走时的事,不禁苦笑……秀丽就是过去的自己。
自己一个人思考,自己一个人选择道路,即使明知道危险,只要判断为有必要,都会毫不犹豫地飞奔过去。
“……是不是继承了妻子和我——双方最顽固不让人的部分呢……”
因为知道有人会担心,而铺设下保护自身的最完善的布局。即使如此——即使“明知道应该没事”,等待的人也还是感到如此的不安。
因为自己很清楚,生存是不确定的,唯独只有死亡一定会来临。
邵可再次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弟弟们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回来的自己……如今他终于亲身体会到了。
他并不会用话语来道歉。不管回溯到哪一个时刻,邵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以后也同样如此。如果要重复同样的事,那么道歉也是没意义的。
唯一只有一个,把玖琅和黎琛 两人留下来真的太好了。两人的话应该是不会寂寞的。
他以感谢的话语代替了道歉。
“……谢谢你们一直在等我。”
因为他知道,一直这样子等下去,真的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哥哥!”
那是以“游学”的名义故意被父亲赶出来的夜晚——
黎琛 死死地拖着年幼的玖琅的手,径直向着邵可奔去。
“请……”
“请?”
在明知他是想说“请不要走”这句话的前提下,邵可却故意装作不知道。聪明的黎琛 光凭这一点就察觉到,就算再怎么说也是没用的。
“请、请你、路上小心……”
任性而妄自尊大的黎琛 之所以只会轻易对邵可屈服,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单纯是因为邵可从以前开始就比黎琛 更顽固、更任性的关系。
“……玖琅!你也来送行吧!”
终于开始懂得说话的末弟,以认真的表情侧着脑袋说道:
“您要外出吗,邵哥哥。晚上是很危险的,而且还在下雨。”
邵可微笑着,把玖琅高高抱起。
“的确是呢,不过,我是一定要去的。你要跟黎琛 一起好好过哦。”
“您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这个嘛……等到大雨下完、太阳露出脸来的时候吧。”
“那么,我会做许多许多晴天娃娃,等着您回来。希望雨快点停,邵哥哥能快点回来。那样的话,就请您再跟我说许多传说故事,还有弹琵琶给我听吧。”
听了那以生疏的声音说出的温柔话语,邵可露出了微笑,抱紧了玖琅。接着,他把黎琛 拉了过来,同样用一只手抱住了他。
“……我要去了。黎琛 ,玖琅就拜托你了。要替我给他弹琵琶哦。”
……邵可向弟弟们撒了许多谎。邵可下一次回到红家并不是晴天而是一个雨天,而且还相隔了一年的时光。然后,他已经不能再次为弟弟们弹起琵琶了。
“……被玖琅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邵可不禁苦笑。玖琅之所以现在也那么讨厌雨天,大概都是因为那时的事吧。
……过了一年多,当邵可回到家的时候——
看到稍微长高了一点的邵可的身影,两个弟弟都满怀喜悦地迎上去。
挂起来的一大堆晴天娃娃,向支配雨风的仙人雨师风伯写的“请不要下雨”的一大堆纸条,黎琛 比以往进步了许多的琵琶技艺。
一直都在等待着自己回来的弟弟们。
但是,只有邵可一个不能继续保持着那一天的样子。不——从离家出走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回到家的时候,邵可已经继承了前代黑狼的事业。
而一直精神矍铄的大姑母红玉环的突然亡故,就是在邵可回来后没多久发生的事。
……那一天,就是邵可弹琵琶的最后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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